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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十 回 老實和尚不老實

  第二十回老實和尚不老實

  刀。刀在陽光下閃耀著炫目的光芒。


  刀在陸小鳳手上。


  陸小鳳把玩著手中的刀,忽然對太陽射在刀上發出光芒的角度發生興趣。


  他把刀平放,垂直,傾斜,擺了五十六個不同的角度,只看到十四個角度時會反射光芒。


  他忽然笑了,對這樣的研究笑了起來。


  假如有一天,他要用刀來對付敵人,他就可以先用這種陽光反射的方法


  來刺激對方的眼睛,對方如果受到干擾,他就必勝無疑了。所以他很感謝鷹眼老七。


  要不是鷹眼老七身上剛好帶著刀,要不是鷹眼老七剛好醉醺醺地躺在桌上,要不是他剛好要去留個字條給鷹眼老七,他就不會拿鷹眼老七的刀,也就不會發現這個道理了。


  撫摸著刀身,陸小鳳忽然得意的笑了起來。


  ——要不是我去留字條,要不是我順手拿了他的刀,要不是我在陽光下玩這把刀,我會發現這個道理嗎?


  ——所以我應該感謝自己才好,為什么感謝鷹眼老七?


  陸小鳳的笑容更得意了。


  ——鷹眼老七現在一定帶著他的手下,在趕赴長安途中吧?

  鷹眼老七沒有理由不去長安的,任何一個人在那種情況下,一定會去長安的。


  假如他相信字條上的話,他一定會去。


  假如他不相信,他也一定會去。


  因為留字條的人隨時都可以取走他的性命,他焉能留下?


  而且,陸小鳳也沒有騙他,因為陸小鳳只寫上“西門吹雪長安”,中間空了一個字。


  空的地方也可能是兩個字——不在。


  ——西門吹雪“不在”長安。


  空的地方也可能是三個字。


  西門吹雪“也許在”長安。


  這就是留空的好處。


  陸小鳳忽然想到古人的繪畫,為什么會留空那么多,原來空的地方,具有更多層的解釋,大家可以各憑己意去欣賞、去批評,去猜測畫中的意境。


  而陸小鳳字條留空的意境卻只有一種:

  ——西門吹雪根本不在長安。


  ——西門吹雪應該到了沙曼他們隱藏的地方了吧?


  陸小鳳算算日期,應該是西門吹雪見到沙曼的時候了。


  西門吹雪并沒有見到沙曼。


  西門吹雪首先見到的,是一道懸崖,是懸崖下拍岸的怒浪,是打在懸崖上濺起的浪花。


  然后他才看到陸小鳳說的木屋。他很喜歡這里。


  看到那懸崖和浪花,他就想起蘇東坡的詞。


  ——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這里實在是適合隱居的地方。


  西門吹雪好后悔答應陸小鳳要把沙曼他們帶去。


  ——為什么不答應陸小鳳,來這里保護他們?

  這樣他就可以住在這里,可以在這里享受海風,享受浪花飛濺的景象了。


  他雖然后悔,卻還是舉步走向木屋,一點遲疑的意思也沒有。


  西門吹雪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他的君子風度。


  就算在這兒只有一戶木屋的懸崖上,他還是記得君子的表現。


  所以木屋的門盡管是半掩的,他還是在門上敲了幾下。


  他一向都等屋里的人來應門,或者請他入內,他才進去。但這次他卻例外。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的。


  比如敲了幾十下的門,都沒有人應門。


  比如忽然聞到血腥的氣味。


  西門吹雪不但敲了五六十下的門都沒有回音,而且也聞到了血腥的氣味。


  所以他只有破例。


  所以他就把門全部推開,像貓一樣機警的走人屋內。


  大廳里除了木桌、木椅、茶杯、茶壺外,什么也沒有。


  西門吹雪并沒有一下子沖進房間里。他是高叫了兩聲“有人嗎?”之后才沖進去的。


  第一個房間里除了木床、棉被、枕頭外,沒有人。


  第二個房間的景物和第一間的一模一樣。


  第三個房間卻有一個人。


  死人。死去的女人。


  西門吹雪沖進去,把這女人翻個身,他赫然發現兩件事。


  ——這個女人是小玉,因為陸小鳳形容的沙曼,不是這個樣子。


  ——這個女人并沒有死,因為她喉中還發出非常微弱的呻吟聲。


  西門吹雪把小玉救回他的馬車上時,他又發現了一件事。


  ——小玉的右手緊緊的握著。


  他把小玉的右手拉開,一張紙團掉了下來。


  紙條上只寫著七個字。


  用血寫的七個字——老實和尚不老實。


  陸小鳳不知道懸崖上的小木屋已經發生了變故。


  陸小鳳不知道沙曼和老實和尚已經不知去向。


  陸小鳳不知道小玉已經被刺重傷。


  陸小鳳不知道西門吹雪為了救小玉,并沒有趕路,不但不趕路,反而找了個小鎮住了下來,請了個大夫醫小玉的傷。所以他到了西門吹雪無論怎樣也該回來的時候,卻還看不到馬車的蹤影,他的內心就浮現起一片濃濃厚厚的陰影。


  ——西門吹雪會不會發生意外?

  ——沙曼會不會發生意外?


  ——他們全都發生意外?

  太陽由天空中央爬近西邊,又由西邊沉下隱沒,陸小鳳還在這疑問的陰影籠罩下。


  一彎新月已爬至中央,他依舊坐在門前,焦急的伸長脖子盼望。


  他感到煩躁擔憂焦慮渴望。他這份兒心情只有一個人了解。


  西門吹雪了解陸小鳳的心情。因為他知道陸小鳳的期待。


  但是他實在沒有辦法趕回去,不是他不趕,而是他不能趕。


  小玉失血很多,需要靜養,絕不能讓她在馬車上受巔簸之苦。


  所以盡管西門吹雪了解陸小鳳的焦急,他實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自己又何嘗不急?

  小玉緊握在手中的七個字“老實和尚不老實”,很明顯的表示出,沙曼的失蹤、小玉的受傷,一定和老實和尚大有關聯。但真相如何?老實和尚在哪里?

  西門吹雪只想早日見到陸小鳳,把心中的疑問統統交給陸小鳳,讓他自己去思考去解決。


  然而小玉的臉色是那么蒼白,連靜靜的躺在床上她都會痛得發出呻吟聲,他又怎么能忍心上路?

  而且他又不敢把小玉一個人丟下,讓大夫來照顧她。


  所以他只有一條路好走——等待的路。


  陸小鳳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三天前他就幾乎忍不住要離開去尋找了。


  因為三天前他就認為最遲西門吹雪應該在三天前就回來。


  能夠等待六天,陸小鳳的脾氣實在是不錯了。這一點他不得不佩服自己。


  所以當他舉起腳步要離去時,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再佩服自己一天。因為佩服自己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這是陸小鳳佩服自己有耐性的最后一天了。


  這是第九天,不是第七天。因為陸小鳳又多等了兩天。


  兩天來他舉了一百二十四次步。但一百二十四次都沒有走成功。


  因為每一次舉步,他腦中就浮起一個想法。


  ——假如剛走,西門吹雪就帶著沙曼回來怎么辦?

  ——假如沙曼一到,竟然見不到他怎么辦?

  所以他又留下,苦等,苦苦的等待。


  黃昏。黃昏一向都是很令人愉快的。


  因為黃昏就是親人即將團聚的時候。


  耕田的人扛著鋤,迎著火紅的落日,走在阡陌田野的小徑上,回家和家人共聚。


  各行各業的人,看到夕陽的余暉,就知道休息的時候到了,一天的疲勞可以得到憩息了。


  約會的情人,也開始妝扮,準備那黃昏后的會面了。


  只有一種人在黃昏時不愉快——等待的人。


  陸小鳳是等待的人。但是他的臉在晚霞映照下卻浮起笑容,因為他已不必再等待了。


  因為他已聽到馬車奔馳的聲音。


  因為他已看到西門吹雪的馬車。所以這個黃昏,是令陸小鳳愉快的黃昏。


  陸小鳳的快樂,也跟天邊絢爛的彩霞一樣,稍稍停留,又已消失。


  因為他看到的,是一臉風霜的西門吹雪,是一臉蒼白的小玉。


  陸小鳳雖然焦急,但是他卻沒有催促小玉,只是耐心的、細心的聽著小玉用疲弱的口音,述說老實和尚不老實的故事。


  ——有一天,老實和尚忽然說他有事要離開幾天,就留下我和沙曼在那小屋里,他就走了。


  ——然后過了七八天,老實和尚就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我不在,因為我一個人去撿貝殼去了。


  ——我捧著貝殼興高采烈地回去,還大聲高叫著沙曼的名字。


  ——沙曼沒有回答我。


  ——我看到老實和尚抱著沙曼。


  ——沙曼連掙扎也沒有,她大概在出其不意的時候,被老實和尚點了穴道。


  ——我大聲喝問老實和尚要干什么。


  ——他一言不發,對我露出邪淫的笑容。


  ——我沖向他。


  ——他忽然丟下沙曼,拿起掛在墻上的劍,刺向我。


  ——他的武功很可怕。


  ——他大概以為把我殺死了。


  ——我也以為我要死了。


  ——所以我在臨死前寫下了那七個字。


  “然后呢?”陸小鳳忍不住問。


  “然后我就到了這里。”小玉說。


  老實和尚在“四大高僧”中排名第三。


  老實和尚到底是真老實還是假老實,沒有人知道,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之高,確是一點不假,誰惹了他,都會忽然在半夜不明不白的死去。


  老實和尚已經有半年在江湖中絕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陸小鳳在這半年來第一次見到老實和尚,是在島上,老實和尚忽然從箱子里冒了出來。


  陸小鳳開始懷疑一件事:


  ——老實和尚是真的被捉進箱子里的嗎?


  陸小鳳忽然記起了在島上和老實和尚的一段談話:

  “和尚為什么沒有走?”


  “你為什么還沒有走?”


  “我走不了。”


  “連你都走不了,和尚怎么走得了?”


  “和尚為什么要來?”


  “和尚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你知道這里是地獄?你是到地獄來干什么的?那位九少爺又是個什么樣的人?怎么會把你裝進箱子的?”


  老實和尚沒有回答。


  “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不說?”


  老實和尚喃喃道:“天機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說,不可說’。”


  陸小鳳知道,老實和尚一定很了解島上的秘密。


  陸小鳳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老實和尚是不是已被小老頭說服收買,做了隱形人?


  陸小鳳又想起了兩件事:


  ——老實和尚躲在沙曼的床下,教他和沙曼一個逃走的方法。


  ——老實和尚又在船上救了他們一次。


  陸小鳳心中浮起一個疑問:

  ——為什么自己想的逃走方法都行不通,老實和尚想的就行得通?

  陸小鳳心中掠過一絲陰影:

  ——這是老實和尚和宮九串通的嗎?

  陸小鳳馬上想到問題的關鍵:


  ——為什么?

  假如宮九要殺他,他相信,在島上就可以殺了他。


  以宮九為人處事的態度,絕不可能疏忽到讓陸小鳳和沙曼他們逃上船的。


  更絕不可能讓他們從船上逃回陸地!


  那是絕不可能的。


  陸小鳳心中又浮起同樣的問題:

  ———那到底是為什么?

  宮九既然存心放他回陸地,為什么又設計陷害他,讓他走上絕路?


  ——老實和尚這次劫走沙曼,又是為什么?

  陸小鳳仰望蔚藍的蒼穹,心中打起一個一個的結。


  白云飄來,白云飄去,蔚藍依舊是蔚藍。


  陸小鳳忽然感到心中興起一陣波濤。在震撼中,他理出了頭緒:


  ——天空是不變的,變的只是來去的云層而已。


  ——這件事也是一樣,老實和尚和宮九,就像白云一般,只是想改變天空的容貌而已。


  ——只要把老實和尚和宮九撇開,天空的容貌還是原來的樣子。


  ——這天空就代表了小老頭。


  陸小鳳記起小老頭對他說的話:

  ——只要陸小鳳加入小老頭那個行列,隨便陸小鳳考慮多久,絕不限制他的行動,無論他干什么,無論他到哪里去都可以。


  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因為陸小鳳根本就不想加入。


  這一點,小老頭應該知道。


  所以,放他走,讓他和沙曼一起走,無非是讓他和沙曼的愛情更加深刻、更加難忘。


  所以,設計陷害他,無非是讓他行走江湖時更加困難、更加煩惱。


  這些都只有一個目的。


  小老頭的目的。


  ——加入他們。


  假如陸小鳳加入他們的行列,他知道,劫鏢的事馬上可以澄清,而且一定是由他來破案,贏回清白。


  因為這樣一來,他的名望就更高,就更沒有人會懷疑他會做壞事,他就可以做一個可能是空前絕后的隱形人了。


  假如陸小鳳加入他們的行列,他知道,沙曼馬上就會現身,他就不會再受相思的煎熬了。


  陸小鳳心中還有一個疑問。


  ——小老頭為什么一定要他加入呢?


  ——他們已經有能力劫持價值三千五百萬兩的金珠珍寶,他們還要他加入干什么?

  這問題只有一個可能的答案:


  ——小老頭要進行一件非常大的陰謀,這陰謀絕對是轟動江湖的陰謀。


  ——所以小老頭才需要他。


  ——所以小老頭才千方百計的設陷來困擾他。


  陸小鳳很替小老頭惋惜。因為小老頭不了解他。


  他會為了蒙受不白之冤受江湖人唾棄而加入他們,去做壞勾當嗎?


  他會為了愛情的煎熬放棄自己做人的原則嗎?

  假如他會,他就不是陸小鳳。


  假如不是陸小鳳,江湖上早就遍布邪惡勢力,黑白兩道恐怕只剩下了一道——黑道。


  惡勢力盡管會在一段時期里占著優勢,但是總會出現一些不妥協、不為利誘、不為情惑、無視生死恩仇的英雄,出來整頓局面。


  陸小鳳絕對是其中的一個。所以陸小風感到悲哀,一種不被了解的悲哀。


  在陸小鳳心目中,小老頭是一個奇人。


  陸小鳳也是奇人。


  奇人應該了解奇人,但小老頭卻不了解陸小鳳。


  所以陸小鳳想起一件事。


  ——也許小老頭是個完人。


  在陸小鳳心目中,完人有三個定義。


  ——第一,完人不是人。


  ——第二,完人很不好“玩”。


  ——第三,完人已經完了。


  以小老頭的才智,以他在島上網羅到的人才,以他設計的劫案來看,這些,都不是“人”能夠做到的。


  跟小老頭打交道,他只有一個目標,非要你加入他的行列,像陸小鳳一樣,小老頭千方百計的要迫使他加入,這是非常不好“玩”的事。


  對付這種人,陸小鳳只有一種方法。


  很不簡單但卻很有效的方法:


  ——不妥協、不為情困,跟小老頭宮九他們拼到底,查不出劫案和兇殺案的真相,絕不甘休。


  陸小鳳決定這樣做的時候,他通常都能做到。所以小老頭可以說已經快完了。


  下了決心以后,陸小鳳知道他要做兩件事。


  ——他必須回去那懸崖上的木屋,看看老實和尚有沒有留下什么暗示給他。


  老實和尚絕不會單單劫走沙曼就算了,他一定會想辦法讓陸小鳳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應該到哪里找到他和沙曼才對。


  假如他回到木屋,而一無所獲的話,他就要做另外的一件事。


  ——到長安去。


  他把鷹眼老七引到長安,鷹眼老七一定會在長安找尋西門吹雪的下落。


  所以只要他到長安,他一定可以找到鷹眼老七。


  找到鷹眼老七,他就可以找到宮九,也就可以找到老實和尚和沙曼。


  在未做這兩件事以前,他必須要做到一件事。


  這件事他不做,他就做不了下面的事。


  這件事是——他必須向西門吹雪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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