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狼君子
第十一回狼君子
劍鋒彈出,貼著煙管彈出去。
卜戰凌空翻身,衣袖起飛,一根五十一斤重的旱煙袋,卻已不在他手里。
他不能不撒手。
若是不撒手,劍鋒勢必削斷他的手。
可是高手交鋒,連兵器都撒了手,這也是種要忍受一世的奇恥大局。
卜戰身子落地時,臉上已無人色,連那種不可一世的氣概都沒有了。
常無意劍已入腰,劍已入鞘。
卜戰忽然厲聲道:“再拔出你的劍來!”
常無意冷冷道:“你還要再戰?”
卜戰道:“劍是殺人的,不戰也可以殺人。”
常無意道:“我說過,你可以留下你的皮,人若死了,哪里還有皮可以留下來?”
卜戰的手雖然握得很緊,卻在不停的發抖,他忽然變得蒼老而衰弱。
他只有走。
雖然他想死,也許他真的寧愿死在常無意的劍下,怎奈常無意的劍已入鞘。
死,畢竟不是件容易事。
雖然他已是個老人,生命已無多,也就因為他已是個老人,才做得生命值得珍借。
霧已淡了,卜戰的身影已消失在霧里,旱煙袋雖然還留在地上,煙斗里的火光卻已熄滅。
藍蘭的眼睛里卻在發著光,道:“這次他一走,以后只怕就絕不會再來。”
小馬道:“非但他不會再來,他的徒了徒孫也不會來。”
他們都看得出這匹老狼不但有骨頭,而且骨頭還很便。
站在他們旁邊的生意人忽然笑道:“現在人雖然沒有少,各位還可以多喝兩杯。”
小馬故意問:“為什么?”
生意人賠著笑道:“因為這位大爺的劍法,我實在很佩服。”
突聽身后一個人道:“我也很佩服。”
他們轉回身,才發現屋里又多了一個人,一個儒服高冠、手搖折扇的君子。
狼君子畢竟還是來了。
九月十三,晨。
晴有霧。
太平客棧飯廳里,看起來好象真的很太平。
大家都太太平平地坐著,看起來都好象很客氣的樣子。
尤其是狼君子更客氣。
最不客氣的是小馬,眼睛一直瞪著他,拳頭隨時都準備打出去。
溫良玉好象根本沒看見,微笑著道:“這一夜各位辛苦了。”
小馬:“哼!”
藍蘭嫣然道:“辛苦雖然辛苦了一點,現在大家總算還都狠太平。”
溫良玉道:“郝老板!”
生意人立刻趕過來,陪著笑道:“小的在。”
溫良玉道:“先去做些點心小菜來,再去溫幾廳酒,賬算我的。”
郝生意道:“是!”
小馬忽然冷笑,道:“郝生意的生意雖然做成了,你的好生意卻還沒有做成,何必先請客?”
溫玉良笑道:“生意歸生意,請客歸請客,怎么能混為一談?”
小馬道:“就算生意做不成,客你也要請?”
溫良玉道:“各位遠來,在下多少總得盡一點地主之誼。”
小馬道:“好,拿大碗來!”
藍蘭柔聲道:“你一夜沒有睡,肚子又是空的,最好少喝點。”
小馬道:“不喝白不喝,喝死算了!”
溫良玉撫掌笑道:“正該如此,現在若不多喝些,待到沒有了拳頭時,喝酒就不太方便了。”
小馬道:“你真的想要我這雙拳頭?”
溫良玉微笑。
小馬道:“好,我給你!”
一句話沒說完,他的拳頭已打了過去。
他的拳頭不但準,而且快。
快得要命。
誰知溫良玉好象早就算準了這一著,身子一滾,連人帶凳子都到了八九尺外。
他并沒有生氣,還是帶著微笑道:“酒還沒有喝,難道閣下就已醉了?”
藍蘭道:“他沒有醉。”
溫良玉并不反對,也不爭辯,道:“也許他只不過天生喜歡揍人而已。”
藍蘭笑了笑,笑得很迷人,道:“你又錯了。”
溫良玉道:“哦?”
藍蘭道:“他并不喜歡揍人,他只不過真的喜歡揍你!”
溫良玉道:“哦?”
藍蘭道:“不但他喜歡揍你,這里的人只怕個個都很想揍你!”
常無意道:“我不想。”
藍蘭道:“你真的不想?”
常無意道:“我只想剝他的皮!”
溫良玉還是不生氣,還是帶著笑道:“聽說令弟的病很重?”
藍蘭道:“嗯。”
溫良玉道:“令弟真的是姑娘嫡親的弟弟?”
藍蘭道:“嗯。”
溫良玉道,“這位馬公子也是?”
藍蘭搖搖頭。
溫良玉道:“那么令弟的一條命,難道還比不上他的一雙拳頭?”
藍蘭道:“只可惜他的拳頭是長在他自己的手上的。”
溫良玉笑了笑,道:“姑娘這么說,就未免太謙虛了。”
藍蘭道:“為什么?”
溫五良:“姑娘的暗器功夫精絕,在下平生未見!”
他一句話就揭破了她的秘密,藍蘭的臉色居然沒有變,道:“閣下果然好眼力。”
溫良玉道:‘姑娘身旁的幾位小妹妹,也全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若想要什么人的一個拳頭,只不過象是探囊取物而已。”
藍蘭也笑了笑,道:“我們現在若是想要你的一個拳頭,是不是也象探囊取物呢?”
溫良玉笑得已有點不太自然,道:“看來在下這趟生意是真的做不成了。”
藍蘭淡淡道:“好象是的。”
溫良玉道:“卻不知姑娘何時離開這里?”
藍蘭道:“我們反正不會在這里住一輩子,遲早總是要走的。”
溫良玉道:“很好,在下告辭。”
他抱拳站起,展開折扇,施施然走出去。
小馬忽然大聲喝道:“等一等!”
喝聲中,他的人已擋住了門。
溫良玉神色不變,道:“閣下還有何見教?”
小馬道:“你還有件事沒有做。”
溫良玉道:“什么事?”
小馬道:“討賬!”
溫良玉又笑了。
小馬道:“生意歸生意,請客歸請客,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溫良玉并不否認。
小馬道:“不管你說出來的話算不算數,你不付賬,就休想走出這扇門。”
溫良玉立刻就輕搖折扇,施施然走回去,慢慢地坐下,悠然道:“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幾件事。”
小馬在聽著。
溫良玉道:“我睡足了,你們卻亟需休息;我很有空,你們卻急著要過山。這么樣耗下去,對你們并沒有好處。”
他微笑著,又道:“這里本是太平客棧,誰也不許在這里出手傷人,你們自己若是破壞了這規矩,狼山上就沒有你們存身之地了。”
小馬的臉都氣紅了。
他生氣只因為他知道溫良玉并不是在唬他們。
這是真話。
張聾子道:“這次客你真的不請了?”
溫良玉道:“現在各位既然不再是我的客人,我為什么還要請?”
張聾子道:“好,你不請,我請!”
溫良玉大笑,折扇一揮,急風撲面,刺得人眼睛都張不開。
等到大家眼睛再張開時,他的人已不見了。
藍蘭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好功夫。”
郝生意笑道:“姑娘好眼力,除了朱五太爺之外,狼山上就數他的功夫最好!”
藍蘭道:“你見過朱五太爺?”
郝生意道:“當然見過。”
藍蘭道:“要怎么樣才能見到他?”
郝生意遲疑著,反問道:“姑娘想見他?”
藍蘭道:“聽說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而且一諾千金,所以我在想……”
她眼睛閃著光:“假如我們能見到他,假如他答應放我們走,就絕不會有人阻攔我們了。我們要想平安過山,也許這才是最好的法子!”
郝生意笑道:“這法子的確不錯,只有一點可惜。”
藍蘭道:“那一點?”
郝生意道:“你永遠也見不到他的,狼山上最多也只不過有五六個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藍蘭道:“你也不知道?”
郝生意陪笑道:“我是個生意人,我只知道做生意。”
酒菜已來了。
一碟炒合萊,幾個炒蛋,幾張家常餅,一小盤鹵牛肉,一鍋綠豆稀飯,再加半缸子酒。
郝生意笑道:“這一頓我特別優待,只算各位一千五百兩銀子。”
他笑得很愉快。
因為他知道一竹杠敲下去,不管敲得多重,別人也只有挨著。
小馬看看張聾子,道:“你幾時發了財的,為什么搶著要請這頓客?”
張聾子苦笑,道:“我只不過急著要讓那小子趕快走。”
因為他急著要照顧香香。
小馬總算沒有再開口。
小馬了解張聾子,他并不是個很容易就會動感情的人。
現在他已老了,老年人若是對年輕的女孩子有了情感,通常都是件很危險的事。
可是小馬并不想管這件事。
他一向尊重別人的情感——無論什么樣的情感,只要是真的,就值得尊敬。
香香已被抬進了屋子,一間并不比鴿子籠大多少的破屋子。
她還沒有醒。
珍珠姐妹本來是應該來照顧她的,可是她們自己也睡著了。
張聾子沒有睡著,一直都坐在她床頭,靜靜地看著她。
轎子里的病人還在轎子里,他們直接將轎子抬入了最大的一間客房。
據藍蘭說:“我弟弟不能下轎子,只因他見不得風。”
這屋里好象并沒有風。
小馬剛躺下去,又跳起來,他忽然發覺心里有很多事,應該找個人聊聊。
張聾予并沒有陪他聊的意思,一點兒這種意思都沒有。
他只得去找常無意。
轎夫睡在后面的草棚里,所以他們每個人都能分配到一間客房。
破舊的木板房,破舊的木板床,床上鋪著條破的草席。
常無意躺在床上,瞪著小馬,
誰都看得出小馬有事來找他,可是別人不先開口,他也絕不開口,
小馬遲疑著,在他床邊的凳子上坐下,終于誼:“這次是我拖你下水的。”
常無意冷冷道:“拖人下水,本來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小馬苦笑道:“我知道你不會怪我,可是我自己現在也有點后悔了!”
常無意道:“你也會后悔?”
小馬點點頭,居然嘆了口氣,道:“因為我現在雖然跌在水里,卻連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常無意道:“我們是在保護一個病人過山去求醫。”
小馬道:“那病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不肯露面?真的是因為見不得風,還是因為他見不得人?”
他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甚至連他是不是真的有病都覺得可疑了!”
常無意盯著他,冷冷道:“你幾時變得如此多疑的?”
小馬道:“剛才變的?”
常無意道:“剛才?”
小馬道:“剛才卜戰跟你交手時,我好象看見那頂轎子后面有人影一閃!”
常無意道:“是個什么樣的人?”
小馬道:“我沒看清楚。”
常無意道:“他是要竄入那頂轎子,還是要竄出來?”
小馬道:“我也沒看清楚。”
常無意冷冷道:“你幾時變成了瞎子?”
小馬苦笑道:“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差,可是那條人影的動作實在太快,簡直比鬼還快。”
常無意道:“也許你真的見了鬼。”
小馬道:“所以我還想再去見見!”
常無意道:“你想去看看那頂轎子里究竟是什么人?”
小馬道:“現在大家好象都已睡著了,只有藍蘭可能還留在那屋里。”
常無意道:“就算她在那里,你也有法子把她支開?”
小馬道:“我們甚至可以霸王強上弓,先揭開那頂轎子來看看再說!”
常無意道:“你真的想去?”
小馬道:“不去是小狗!”
常無意忽然間就已從床上跳了起來,道:“不去的是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