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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不學有術

  臨近歲末,學堂上的風氣也有所不同。

  宋朝貢舉沒有一定,有時三年一定,有時兩年一定,讀書人心底也沒個大概,讀書好好的,突然一道詔書下來,朝廷要貢舉考生就急忙忙地去各路州府考試。

  當今官家一開始是四年一貢舉,近來則為兩年一貢舉。

  考生春末殿試落榜,趕回老家準備第二年的解試,又要上京赴三月的省試,地方遠一些的考生,兩年的功夫有一年都在路上了,所以近來朝野上一直有三年一試的呼聲。

  以往秋試之後,即要前往汴京備考,但這兩年來考生們疲憊奔波於路途上,如福建閩北浙南的老貢舉都打算過了年再啟程赴京。

  而次年貢舉非至和四年,朝廷在九月已宣布改元為嘉祐。

  也是官家的第九個年號。

  按照史家的辦法,這年前九月都是至和三年,改元后三月則是嘉祐元年,翻了年即是嘉祐二年。

  對於這個年份,章越並不陌生。

  因為這一年的貢舉是龍虎榜。龍虎榜之詞唐朝就有了,唐朝貞元八年進士科,有才子韓愈、歐陽詹,崔群、王涯、馮宿、庾承宣等聯第,這些人才皆稱天下之選,時稱龍虎榜。

  不過這一年的龍虎榜比嘉祐二年的進士科比起來,更是遜色了不少。

  歷史嘉祐二年的進士科有科舉第一榜之稱!並非單指宋朝,而是唐宋元明清全部加在一起。

  所謂科舉第一榜,就是一千年來歷屆科舉所取的人才,都不如這一榜!

  如今章氏族學里除了章衡還有數人與林希一道北上赴考。章越不知道這一科具體名次,除了蘇軾兄弟外,也不知還有何人考上了。但感覺章衡,林希兩位名不見經傳之人……此去大概是要悲催了。

  是了,章越前陣看過族譜,章衡小自己一輩,按道理是自己的族侄。但人家已經三十歲了,而且完全沒和自己敘譜的打算。

  這幾日在晝錦堂旁聽,章越也可體會到大考前的氛圍。

  「省試就在三月,我已是無緣,但五月就是州試,後年即是漕試,卻還這麼多書未讀,看來前途渺茫。」

  「不可空置光陰,時不我待兮。等到功成名就之時,一切都苦盡甘來了。」

  「是啊,看著子平他們馬上就赴京趕考,我輩豈可瞠乎其後?下一次鄉試我定然及第,公車北上。」

  章越案前數人正在閑言,而他則忙著聽著教授給章衡,林希他們答疑解惑。章越只讀到書經,對於他們大多言語都聽不懂,唯有先記下來,等到將來學到的時候再相印證。

  這時一人嘆道:「無心向學,他們說得這些,都是今科省試訣竅,爾等都聽得懂嗎?」

  幾人也是搖了搖頭,看來族學之中與章越一般聽不懂的也是大有人在。

  「是啊,作什麼與他們一等,反正也是歲末,咱們又不赴京趕考,天寒地凍何不等明春再讀書?咱們來擲選官圖吧!」

  「又是選官圖。」眾人蠢蠢欲動。

  「不可,不可。我等哪有閑暇。」

  「要去就來,不去罷了。我們先去擲了再說。」說完此人拿起骰子故意在他們面前一晃。

  說著數人看了一眼,正在堂上正聚精會神給章衡,林希他們答疑的教授,然後偷偷收拾起書袋夾在腋下溜走。

  方才言說不去的二人對視了一眼。

  一人道:「反正還有幾個月州試,不差這會功夫,咱們先擲了再說。」

  另一人道:「你去吧,我還要再看看,至族學讀書三年至今功未成名未就,一家上下都指著我呢。」

  「你不去,我一人也無興趣,莫道如此,到時我請你去吃茶。」

  「這不太好吧……這馬上都要……我明年還要州試呢?」

  「輸了錢算我身上。」

  此人聞言道:「那咱們也莫遲了。你帶足錢了嗎?」

  對方拍了拍囊袋笑道:「多乎?不多乎?實多乎!」

  二人都笑了笑。

  二人說完還是轉過身問道:「學錄,三郎咱們一起?」

  章采有些意動看了章越一眼,章越則搖頭道:「我不去了,你們也擔心著些,先生在此不好吧。」

  另一人笑道:「我等族裡子弟都不怕,你一個旁聽的怕什麼。」

  要邀之人笑道:「三郎聽聞你傭書得了不少錢?如今值當三錢半一頁了吧。」

  章越笑了笑心底想,爾等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既是攢了不少錢來,不如試一試手氣。萬一博多了,回去過個肥年不好嗎?」

  「是啊,博一把,足抵得上你在此抄一個月的書啊。難不成怕輸了嗎?」

  這等粗淺的激將法,章越淡淡道:「多謝好意。」

  「真沒趣的人,章采你去嗎?」

  章采則道:「三郎不去,我也不去好了。」

  「你們倆一丘之貉,一會先生問起就說我們去出恭了。」

  「這麼多人一起出恭?茅房住得下?」章采還未說完,這些人也不聽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章采徐徐道:「申時這堂不在,先生一般也不會嚴責的。但讀書的事,又豈靠先生催之。」

  章采話雖這麼說,但他方才本也是打算去。可章越不去如此本是兩人齊坐的書案就空得明顯。何況自己身為學錄有時也要以身作則,故而就說了一番漂亮話。

  此刻章衡,林希幾個貢舉學生已是問得差不多,現在輪到其他人上前請教。

  二人並肩走下來,其餘舉子跟在他們身後,林希言道:「幾位兄台,今科省試可能糟了,吾現在可謂全無成算,想起幾十載寒窗苦讀,今朝是要埋沒其中了。你們說這可如何是好?」

  眾人一聽心底都是大罵,這廝又來矯情了,實在是賤人。

  林希又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去老家去了,到了汴京自取其辱作何?就盼望諸君一朝成名了!功名兮功名兮,遠哉遠哉,求而不得,不如歸去!」

  眾人慌忙道。

  「解頭又謙虛了。」

  「解元郎你如此說,我等豈非也不用去汴京了?」

  」解元郎此去……要連中三元的,怎有埋沒之說。」

  眾人沒辦法,左捧一句,右捧一句把林希托起來。他要下來再自謙自己往地上坐,那麼他們只好趴著了。

  林希微微一笑,平日唯有章衡能駁自己幾句,但今日他卻是不說話望向教授那邊。林希轉過頭看去,但見一名學生正向教授請教。

  這名學生不過十二三歲如此,聽聞似與自己一般也是在此旁聽。林希沒有多留意,卻聽章衡轉過頭道:「子中,昨日畫的棋盤箭靶就是此人之作。」

  「哦?」林希認真打量起章越來。

  這時章越正拿著自己昨日讀書經疑惑之處準備向教授請教。章越總是最後一個上前相詢,只是怕耽誤他人功夫而已。

  一般學子們自己不懂的教授答完了,即沒有耐心再聽。你貿然越次在前,有耽誤別人功夫的嫌疑。

  縱使大家明面上都不會說,但規矩章越還是知道的。章越每次都是等到別人問完了再上前。

  現在章越默不作聲站在一旁,等最後一人離開后才上前道:「啟稟先生,這是後學昨日疑難之處,盡寫於紙上還請先生過目。」

  章越問題很多都寫在紙上,比起他人開口詢問節約了很多教授的時間。

  教授抬起頭來看了章越一眼,再看看學堂里已是走了一半的人了。這些人去了哪裡他心底有數,但是他平日也不會多去追問。

  讀書說到底還是自己的事,他不會追在後面讓他們學,而對於章越這樣肯珍惜機會的讀書人,他十分願意多教些的。

  教授瀏覽了章越的題目一遍,突而皺起眉頭,然後手掌重重地將紙張往案上一拍。

  砰!

  章越聞此吃了一驚,抱拳躬身。

  學堂上其餘學子們都是看了過來,隱約也有幾個幸災樂禍的。

  教授喝道:「豎子,為經訓詁,應追其本,哪有似汝這般疑這疑那,於末處計較,你學問就是入了歪門邪道,可知否?」

  章越道:「先生教訓的是,後學不察誤入歧途。」

  教授道:「汝之學問當務之急,不是求多求博,而當回到經義,重於訓詁。無端另參新意,徒勞於章句之學,而你之臆測更惡於章句之學。」

  說到這裡,教授將章越問問題的紙揉作一團擲在地上。

  「請先生息怒。」章越從地上撿起紙來默不作聲地走回桌案。章采見此低聲道:「莫往心底去。先生罵你也是看你是可造之材,換了旁人他是不罵的。」

  章越重新將紙展平道:「我省得。筆墨借我一用。」

  章采點了點頭。

  章衡,林希在一旁看到這一幕,相視一笑一併上前。章衡向教授道:「三郎不知問了何事,累先生動氣了。」

  教授道:「還不是在這句『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

  章衡,林希聽了不由暗笑,難怪章越被罵。

  原來出處是『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

  這句話讀過論語的都知道,是出自為政一篇,孔子在答弟子所問時引用了書經。

  但是到底引用了書經里的哪一篇哪一句呢?大多人都不會去計較。

  可章越讀了書經后,見《君陳》篇有載。

  原文是『君陳若曰:「君陳,惟爾令德孝恭。惟孝友於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茲東郊。敬哉!」』

  此句類似於出處。

  那麼問題來了。

  章越向教授請教這兩句前後不一致,到底論語尚書誰出錯了呢?

  於是教授勃然大怒,好好學問你不去學,訓詁不去訓詁,卻在想到底是論語還是尚書兩經那個版本正確的問題,這不罵你還得了。

  論語對,則書經錯,書經錯,則論語對。何為經?就是一個字都不能改,句句都是金科玉律,皇帝的聖旨錯了,經也不會錯。章越此舉不是尊經而是疑經,乃讀書人眼底大逆不道之行為。

  得知真相的眾舉人們鬨笑而去,章衡也是笑了笑,向林希道:「子中兄以為如何?」

  林希略有所思:「君陳一篇出自古文尚書乃聖人第十一世孫孔安國家本,后遇永嘉喪亂而失傳,豫章內史梅賾獻書這才有了我們今日所讀的,自唐以來也不是無人疑之。」

  「是了,你之前評價此子如何?」

  章衡想了想道:「不學有術。」

  林希失笑道:「然也。」

  「哦?此言何解?」

  林希道:「不學有術,若學之呢?」

  聽林希這麼說,眾舉子們一片嘩然。

  章衡也有幾分將信將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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