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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安定先生

  跟隨黃好義一路走來,章越別的功夫沒有長進,這本事倒是一路見長。

  眾人聊了一會,過了片刻。

  但聞雲板聲一響,幾名官員走進了廳堂,眾人見了皆避至一旁,一併口稱先生。

  「無需多禮,讓老夫見一見當今一時俊傑的風采。」

  中央的老者言道,左右學生儘是抬起頭。但見這位老者一望即知是飽學鴻儒,儘管面有病容,但這份氣度實是令人見之難忘。

  章越心道,莫非這位即是胡瑗安定先生?

  想到這裡,章越心底一陣激動。

  竟然這個場合,還能見到他。

  聽聞他如今雖為太子中舍,天章閣侍講,勾管太學,但聽聞身子一直不好,除了考教訓導與執掌學規,久已不見學生了。

  但沒料到面試學生這個場合,他仍是會親自到場。

  章越看著這位老者,不由心底激動。

  這位老者是周敦頤,程頤,范存仁等等大牛的老師。

  范仲淹及後來的王安石對他都是佩服不已。

  他與孫復,石介並稱宋初三先生,都是范仲淹手下的變法大將。如今范仲淹,孫復,石介先後逝去,如今唯有他仍是健在。

  范仲淹主持慶曆新政雖是以失敗而告終,但仍以胡瑗主管太學,曾為范仲淹左膀右臂的歐陽修於嘉祐二年為科舉主考官。

  可知新政雖以失敗而告終,但官家沒有放棄這一主張,讓歐陽修,胡瑗主持太學,貢舉,為國家儲才。

  不過被官家譽為『真先生』的胡瑗,范仲淹的半個老師,生命怕是馬上要走到了盡頭。

  胡瑗強撐病體,親自負責太學生招收之事,足見他對為國舉才之事的慎重,真真切切地希望選出幾個有用之才,將來為國之棟樑。

  什麼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就是。

  反而章越方才一群人在那邊『凡爾賽』,好似自己被迫勉強才來太學一般,倒顯得有幾分慚愧。

  胡瑗看了一遍眾人,問道:「老夫胡瑗,如今勾管太學,不知爾等為何來太學?」

  眾人沉默一陣,此時一名學生上前道:「稟安定先生,國事垂危之如今,昔歲幣和契丹,尚可言遼國勢大,但連西夏亦以歲幣和之。國辱則臣辱,國事到了如今這地步,實因循不改,弊壞日甚,昔范相公殫精竭慮,以遂欲更天下弊,然卻……如今天下乍看並無大事,實則民變兵亂一日多似一日,一年多過一年,然若不早為提備,事未可知。」

  章越心道,這話說得牛啊,妥妥的就是課代表的水平。

  胡瑗點點頭了道:「然也,此正乃老夫辦太學之宗旨……」

  這名學生聞言大喜,卻聽胡瑗下一句道:「然卻全非爾等來此之意。」

  這名學生聞言又有些神色掛不住。

  章越,黃好義對視一眼,暗自好笑。

  「方才我在隔壁書室,聽聞有人言來太學是因『太學還可以』,『太學可以白吃白住』,『饅頭不錯』。」

  下面學生一片面紅耳赤。

  章越心道,好個安定先生,實不是個厚道人,居然貓在一旁偷聽。這回完蛋了,連底褲都被看穿了。

  ˙眾學生之中羞澀之人不在少數,另一邊則有人偷偷嘲笑。

  但見胡瑗緩緩道:「其實兩個說法都不好,一個不能明體,一個不能達用,一為過,二為不及,汝等無論來不來太學,需先求『明體達用』之道為先。」

  方才那名學生正色道:「先生,報效國家,如臣子報效朝廷,為何不能稱為明體呢?學生方才這番話可是出自真心實意。」

  胡瑗點了點頭道:「誠然……」

  這時候章越心想,我不出手,誰出手。這個問題我會。

  當即章越心念一動,排眾而出:「安定先生,此話學生想試答之。」

  胡瑗看了章越一眼點了點頭。

  章越道:「學生以為忠君以孝為本,故而自古三代以來,仁君聖祖莫不以孝治理天下。故而忠臣良將必出於孝子之門,對父母不孝,又何談為國盡忠,為君王盡命?」

  那學生道:「吾孝聞於鄉里,昔日……」

  章越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孝不用多言,我並非言兄不孝,我是說試想有一戲子,演一至孝之子,那麼可以說他是天下最孝順之人么?」

  眾人聞言皆是笑出了聲。這個例子夠打臉。

  「這……」這學子一時失語,隨即言道,「按你這麼說,那麼我們百姓之孝行孝舉都是虛行作偽么?朝廷又何必表彰節義之士么?」

  章越早知對方有此一問,於是失笑道:「兄台所言有道理,這也是為何方才判監所言『明體達用』。」

  「正所謂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論心即是明體,論跡即是達用,以心論跡,這就是明體達用了。」

  這一番話說完,一旁胡瑗和國子監眾教官不由上下打量起章越。

  與章越的眾考生們也都是刮目相看,原本以為對方不過是夸夸其談之徒,怎麼……怎麼夸夸其談之本事如此厲害,連眾教官都被蒙住了。

  那名學子不能再言。

  眾教官們也是低聲言語。

  胡瑗上下打量章越了一番道:「好個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此話出自何典何章?」

  章越微微笑道:「回稟安定先生,沒有出處,自撰也!」

  眾人一片嘩然。

  這時胡瑗伸手一按,眾人皆是靜下。

  胡瑗笑道:「無妨,子貢曾言夫人不可及,但孔子因學於人而後為孔子,我等也未必要句句言稱三代。」

  「以論跡論心之言語,以詮釋明體達用,令人耳目一新。但你說孝不可為體,何為體?」

  「這孝又是根本於何處呢?」

  旁人都是點了點頭。

  讀書人治經,第一個要學的是孝經,讀書人給皇帝獻建議常常第一句話就是聖人以孝天下。

  科舉考試也是以論語,孝經為兼經。

  看似低於九經,但實際上九經是選學,但孝經,論語則是必修。

  章越道:「學生以為以《禮記》之《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就是孝道,而欲齊家者先修身,故而韓退之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循序漸進。」

  眾所周知《四書》是由朱熹修訂,其實最早提出四書這個概念的是韓愈。他將禮記里的《大學》,《中庸》提出來,與《論語》,《孟子》並列。

  但目前主流儒者還是不認同這個觀點,還是以《孝經》為本。

  這涉及到什麼是體了,韓愈之前都認為孝心是體。

  人少則慕父母,自呱呱墜地以來,孩童莫有不愛父母的。正有了愛父母,方才愛父母所生之兄弟姐妹,父母之兄弟姐妹,父母之父母,最後推廣至同族,同鄉,忠君愛國。

  故而至南北宋為止,儒家都先學《孝經》。

  但孝是人類情感的一種,不能代表全部。

  所以朱熹才繼韓愈提出了『正心誠意』為體。

  圍繞著『正心誠意』,明朝的理學和心學爭了半天。理學認為要『格物致知』,學習道理,萬物教給你的道理,這就是存天理滅人慾,天理就是體。

  王陽明格竹子半天,發覺我不認同的道理,哪怕說得再有道理也不是我的道理。

  於是儒學分出了心學。

  王陽明最後在天泉橋上對他兩個徒弟說了這樣的話,利根(聰明人)之人多了解自己,鈍根(笨人)之人多了解世界。

  但無論鈍根利根,真正的體一定是包含著天理與人慾的。若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那麼天理就是人慾,是沒有是非善惡的。

  不過講到這裡,章越還是把握了分寸,體到了『正心誠意』這個境界,雖然不太符合當時主流,但畢竟這是韓愈的主張,你要反對去罵韓愈好了。

  若直接把王陽明的概念拋出來,那麼……估計就要被當堂趕出去了。

  胡瑗道:「我觀你有言而未盡之意,不妨繼續說。」

  章越拱手道:「多謝安定先生,明體即是明心,孝心是一,但人之七情六慾豈可用孝一字概之,譬如天地只有你一人,又何談一個孝字。」

  「故而吾儒者當以正心誠意為本!」

  胡瑗反覆看向章越溫和地問道:「汝叫什麼名字?何方人士?」

  章越施禮道:「回稟安定先生,學生浦城章越,家中行三。」

  「哦?浦城章氏,乃當今狀元章子平的同族?」

  章越道:「確實如此。」

  論輩分咱還是他族叔呢,可惜人家不承認。

  胡瑗欣然笑道:「章氏子弟,難怪有名家子弟的風範。不知師事何人?」

  章越道:「吾先師村塾郭先生,后又師伯益先生。」

  但聽章越師從章友直的,眾人皆可見胡瑗的笑容淡了淡。

  章越心道,不是吧,自己老師與胡瑗有梁子不成?

  章越隨即心道,也不是沒可能,李覯與章友直勢同水火。

  而李覯與胡瑗交好,同為范仲淹的變法大將,要是為難自己這可如何是好?

  但見胡瑗微微笑道:「難怪,難怪。」

  說完這句后,胡瑗並沒有再問。

  章越但覺有些懸。

  胡瑗又說了幾句即離去后,眾人當即於太學堂上考試。

  ps:這章真的好難,修改了好多次,太晚了,見諒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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