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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真先生

  太學師齋內。

  胡瑗端著一碗葯湯呷了一口,但覺得有些滾燙,隨即又是放下,披衣寫公文。

  室內小爐里還燒著另一壺葯,一旁有一名小廝正在熬制。

  不久一名老者挑起門帘入內,先是被這濃重的藥味嗆了嗆,見此一幕向胡瑗道:「日也熬藥,夜也熬藥,是葯三分毒,你這病乃積勞成疾所致,應當放手公事,好好調養身體,莫要如范相公那般扶疾在任……」

  小廝聽了在旁起身道:「呸呸!盱江先生這是哪裡話?你這是咒我們家先生么?我們先生他……」

  說著小廝眼眶抖紅了。

  胡瑗笑道:「泰伯是勸我早些致仕養病罷了,話雖說得難聽,但情我是領了。」

  「其實官家已是默許了我的致仕養病之請。」

  「哦?」老者不由凝目看著胡瑗。

  胡瑗笑道:「你下一句可是想問,接替我管勾國子監的何人?」

  「正是此意,那到底是何人接替?」

  胡瑗道:「是鐵御史吳中復。」

  老者啊地一聲道:「那好啊!有鐵御史在,朝堂上哪個人敢看輕國子監。先替我們爭一爭錢糧,如今太學生每月只有三百錢添廚,甚至連州縣學校都不如。」

  胡瑗道:「也急不得一時,朝廷已撥田土二百餘頃,房緡六七千作太學充用,當時太學不過兩百人,如今擴至九百人,難免入不敷出。此事緩緩爭之,不可太過著急。」

  小廝道:「我家先生年年從自己的俸祿里拿出錢來資給孤寒學生。」

  老者道:「十名太學生一月不過三貫,百名不過三十貫,太學滿額九百名,如今也不過七百餘人,一併才不過兩百多貫,一名觀察使之俸祿罷了。」

  「朝廷能養一個觀察使,卻養不起數百名太學生,這不是笑話么?我要向天子上疏,懇請多撥些錢糧給太學。」

  胡瑗道:「泰伯你還是這性子,能向朝廷爭,我們還能不爭么?當初歐陽永叔薦你我入國子監講學,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如今再提及這事,不是令永叔他為難嗎?」

  「哼!你就是這般老實,才叫人欺負到頭上。」老者恨鐵不成鋼地道。

  胡瑗目光望著燭火道:「確實無用,我在太學三十年,每想到范相公當初所言『既仕,每慷慨論天下事,奮不顧身』猶自垂淚。」

  「當初范相公未竟之大業,交託至我手中,我又交託在你手,將來如何走下去就看你了。當初范相公辦太學之初衷,就在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學校。」

  「范相公推行新政不過一年即是告廢,即是身邊沒有可用之才。」

  老者聞言負氣道:「這個擔子太重,我可是接不了,再說管勾國子監的是鐵御史,人家又豈會聽我的話。」

  胡瑗笑道:「你不必操心此事,吳中復上任后,歐陽永叔大約會薦你權管勾太學之事。畢竟我走後,能堅持范相公主張的只剩下你一人了。」

  這位老者就是李覯,字泰伯,號盱江先生,年輕時有那麼些使氣任俠,習儒后,還是改不了這性子。

  范仲淹實行新政,多用李覯之論。

  當范仲淹在朝中遭到政敵圍攻時,李覯苦在江西無法聲援,於是就把在福建反對新政的章友直罵了。

  慶曆新政失敗后,李覯被推至太學教書,先任太學助教,后成為八位國子監講師之一。

  如今又被胡瑗託付為權管勾太學。

  判國子監事,同判國子監事,管勾國子監公事,同管勾國子監公事是國子監最高學官。

  如果是侍從官,判國子監事。非侍從官,則稱管勾。

  至於權管勾太學就更低微了,說來也是胡瑗,李覯都是無出身,如今這地位已算是遠超一般的提拔了。

  沒錯,二人都沒有考中過進士,但二人的才學卻都得到天下人的敬仰。

  不過胡瑗與李覯雖出身相同,且同為支持范仲淹變法,但二人理念也不太相同,兩人常常爭執。但隨著新政失敗,范仲淹病逝,二人才慢慢冰釋前嫌走到如今,其意都是要打破朝堂上這股悶悶之風,培養選拔可用之才。

  說到新政之事。

  胡瑗道:「當今官家未必沒有革除天下之弊的心,否則不會用歐陽永叔主持貢舉,由你我主講太學么?但官家老了,為立儲一事朝堂上已是鬧得不可開交。又何況於革除朝堂上的積弊,此事官家怕是看不見了,你我也是看不見了,只好交給下一代。若下一代再無可用之人,你我九泉之下如何見得范相公?」

  李覯擺手道:「好了,好了,你要不再說了,以往你我雖同在范相公下任事,但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可是打從今日起,你交託我的事我會好好去辦。如諸葛武侯那番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只是你即卸了差事,四真就要少了一真,在旁人眼底,我怕也只是個『權』真罷了。」

  嘉祐年時,富弼為相、歐陽修任翰林學士、包拯任御史中丞、胡瑗在太學任侍講,集天下之望。

  當時士大夫有言,富公真宰相,歐陽永叔真翰林學士,包老真中丞,胡公真先生。

  於是嘉祐四真之名在朝野上下傳為佳話。

  李覯權管勾太學,自嘲為『權』真,倒是令二人一笑。也算是李覯自承不如胡瑗,算是為二人一輩子高下之爭,劃了一個句號。

  李覯忽道:「是了,還未說正事。」

  胡瑗笑了笑道:「泰伯兄,可是因閱卷之事找我?」

  「正是,正是。」

  「這十個學生如何?」

  李覯撫須笑了笑道:「皆可,其中有一個出類拔萃的,但卻是經生。我不由納罕,你可知此人來歷?」

  「哪一個?」

  李覯道:「是一個叫章越的,他是哪裡人士?區區經生竟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不過卻只是半篇,若是一篇……」

  「一篇怎地?」胡瑗反問道。

  「若是一篇,怕是我也不敢當他的老師了。」李覯哈哈大笑。

  胡瑗笑道:「你一向目無餘子,竟對一個學生能發此語,看來這章越倒真是了得了!」

  「他是什麼來歷?」

  胡瑗微微一笑道:「先讓我看了他的文章再說。」

  「先與我說他來歷!」李覯似賭氣一般。

  胡瑗笑道:「今日十篇卷子,大都是旁人寫得,唯獨章越這一篇是我臨時改得,若我所料不錯,你說得出彩的文章應是……」

  「大學之大義。」

  「哈哈!」二人竟是同笑。

  「好個安定先生!」

  胡瑗微微一笑道:「甄別人才,選可用之士,此乃你我之事,如何可以言此子的文章如何?」

  李覯從袖中取出道:「你自看就是。」

  胡瑗當即讀之『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

  胡瑗心知這是孟子的性善之論……

  下面就是三綱八條……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故有言夫子不言性命之學,然儒者只言齊家,不知正心誠意此誤也。」

  「然中庸開篇即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故可知以知天命正心是性,誠意為之是道……」

  看到這裡,胡瑗不由拍案叫絕,然而欲往下再看,卻發現文章就寫到這裡了……

  胡瑗忍不住翻了一頁,後面空白一片。

  一旁李覯已是忍不住笑道:「方才我也是看到這裡,這鬱結之意直至如今未散去……」

  胡瑗也不由搖頭失笑。

  這『斷章』的滋味,果真是令人很不好受啊!

  連胡瑗這樣的一代大儒,也是半響沒有好過來。

  就好比一篇雄文,起了一個好頭,鋪墊陳述也是漸入佳境,到了拋出論點時令人拍案叫絕,正要他看如何更上一個台階,畫一個豹尾時居然沒了……

  這叫誰能頂得住啊!

  「此子莫非是故意的?也罷,若是如此,太學也別想入了。」李覯已是冷笑言道。

  「那反正正遂了你的意了。」

  「哦?」李覯反問。

  胡瑗道:「你不知要知道此子是何人么?此子是出自浦城章氏,今科狀元章子平的同族,而被你罵過的章伯益正是他的師長……」

  李覯聽了不由一愣:「此話當真?」

  「正是如此,」胡瑗笑著言道,「如今我就要致仕回鄉養病了,這取與不取此子全繫於你一人的主意的。要我看么,還是不取的好。」

  李覯聽了面色凝重,若說不知章越身份時,他倒是想將這個學生好好抓進太學『調教』一番,讓他知道『斷章』的後果是什麼。

  但如今知道了,倒是令他……

  李覯冷笑道:「難怪看他那一筆字,我就早該想到是『章子』的學生,他既有如此的先生,又何必千里迢迢至太學求學呢?」

  『章子』正是李覯對章友直的稱呼,似捧實貶。

  「哦?那就是不取了?」

  李覯道:「我若是不取,你心底定有計較,說不準還去歐陽永叔那編排我一番,說我是因私廢公,我又豈能如你的意?」

  「也罷,既是考進來了,我就讓他想走走不了,想留也留不得吧。」

  胡瑗聞言失笑道:「你這人壞就壞在你這張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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