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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一十三章 夏雨

  富弼走後,眾人都是心底震撼。

  知道章越了得,卻沒料到如此了得,連在富相公面前都可以揮灑自如,坐而論道。

  最後臨走前,富弼那句話倒是不吝於替章越揚名了。

  殿試之上見汝文章!

  雖說這一次見面眾人都成了陪襯。

  黃履倒是不介意,反正見到富相公一面,知道何為宰相之尊就可以了,至於賞識不賞識也是強求不來的。章越得富弼的賞識,是人家的造化。再說富弼自己幾個兒子都沒考中進士,他若真有心關照,絕不會如此。所以富相公一句話未必有那麼神奇。

  黃好義對章越早已服氣,現在則是想到連富相公都賞識的人,將來肯定沒得跑了。如今黃好義是一門子抱大腿的心思。

  黃好義的兄長與章惇是姻親,自己與他又是同鄉加同學,這交情可是不一般啊。在他看來,章越將來若是得志了,不拉他一把著實良心也過不去。

  郭林既為章越高興,又有些覺得看來拍馬也趕不上師弟了,回去后要需更加用功才是。

  唯有孫過有些悶悶的。

  他是邵雍的弟子,他的老師是富相公的好友,但是富相公,富大郎君卻沒有提及,哪怕關切過一句。

  富相公有些不夠周到。

  方才章越登階而上,其實有失禮之嫌,富公也沒有在意。

  富紹庭留下與眾人說了幾句話,然後對章越道:「三郎年紀輕輕,如此才學,實令人刮目相看,不知可曾婚配否?」

  一旁眾人聽了都是豎起耳朵來。

  富紹庭這麼問,簡直是大有深意啊。

  富家是什麼門第?

  富弼的長女次女先後嫁給馮京。

  馮京是什麼人?

  大帥哥一枚,不僅是狀元而且是三元及第。

  馮京中狀元也是趣聞,據說有大臣要令自己外甥中狀元,打聽馮京厲害,於是收買主考官有馮的人一律剔除。

  馮京知道后,將卷子上的名字改作了『馬涼』。

  結果狀元一出,正是馬涼。

  而馮京中了三元及第后,皇戚張堯佐榜下捉婿將馮京硬請』到家裡,要將女兒嫁給她。張堯佐設宴,並親自將一條金帶束在他的腰上言道:「這是皇上的意思啊。」

  馮京哪看得上這樣的外戚,無論對方怎麼說堅決不答允。後來馮京就作了富弼的女婿。

  馮京還留下了『兩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的故事。

  至於富弼另兩個女兒嫁給了范大琮,范大珪兩兄弟,這范家兄弟雖姓范,但與范仲淹,范雍,范鎮等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的祖父,父親范元,范鈞都沒有作官,卻與富家祖上世代通婚。富弼當了宰相后,也沒有嫌貧愛富,讓兩個女兒繼續與范家聯姻。

  如今富弼這兩個女婿都沾染了宰相岳父的光,都已蔭官。

  此外富弼聽聞還有一位侄孫女,如今倒已是待字閨中。

  面對富紹庭此問,換了旁人早就浮想聯翩,但見章越不假思索道:「章某已有意中人了,若將來有高中進士的一日,就去她的家中提親。」

  富紹庭聞言有些意外,然後笑道:「甚好,甚好,真不知哪家姑娘有這福氣。」

  章越聞言沒有說話。

  這時一旁僕役已出聲道:「郎君尊重。」

  這已是送客的意思,眾人聞言連忙起身告辭。

  送章越走出院后,富紹庭回到後院。

  但見富弼已坐在堂上,與一旁他的母親與其妻晏氏說話。

  晏氏就是晏殊的女兒,其實富弼雖在皇帝面前大罵岳父,也依仗與老丈人交情一直很好的緣故。

  晏殊這人脾氣挺好的,而且富弼就是這脾氣。估計富弼回家后跪兩天搓衣板就沒事了。

  這晏氏也不是普通女子。

  富弼拜相后,晏氏扶婆婆入宮入朝,其他高官的婦人都是戴珠佩玉。

  但晏氏卻沒有佩戴,有人問道:「你少為宰相女,大為宰相妻,為何平日卻如此節儉?」

  晏氏道:「相公起於寒士,雖當了宰相,但俸祿也就堪堪夠用。如今有副笄戴,有象服穿就很好了,不可帶頭助長奢侈之風啊。」

  話說這晏氏也是很多宋朝女子,一輩子要活成的樣子。

  晏氏還與曹皇后交情很好,上元節時天子在宣德樓賜百官宴,晏氏扶婆婆上了城樓,曹皇后看了對左右讚歎道:「有是姑,故有是婦。」

  「就是那些青玉案的章三郎?」晏氏言道,「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富弼的母親微微點頭:「人是如何?」

  富弼道:「倒是個俊秀挺拔的郎君。」

  「婚配了否?」

  富弼笑道:「母親你又在為素娥的事著急了。」

  晏氏已笑道:「宰相家的女子不好嫁,侄孫女也是一般。素娥自幼失持,母親自是要幫她看著些。」

  一旁富紹庭道:「回稟祖父,我方才問過了,這章三郎君說已是有意中人了。」

  「如此啊。」

  富弼道:「此人是歐陽永叔的子侄輩,又是陳述古的學生,但他上門來卻不持二人的名刺,也是不欲借重的意思,這樣的少年人無論如何,都是要高看一眼的。」

  歐陽修是晏殊的學生,與富弼交情也很好。在當年石介富弼謀反案中,歐陽修為富弼在天子面前申冤。

  至於陳襄為河陽縣令時,上司正是富弼。後來正是富弼推舉陳襄為秘閣校理、判祠部。

  也就是憑著與歐陽修,陳襄的交情,章越也算是富弼線上的人,但從始至終章越沒有提及一句。

  富弼的母親道:「這是你們男子的事,我是不上心的。不過這世間的好男子,為何都……哎。」

  說完富弼的母親撐著拐杖離開了,富弼親自攙扶著母親離去。

  晏氏與富紹庭都是起身相送。

  晏氏看向富紹庭道:「我們府上的規矩,第一次登門就算再有名望若無人引薦亦不輕見,這章三郎既不手持歐陽永叔與陳述古的名帖,你是如何見得他的?」

  富紹庭猶豫了片刻才道:「娘,是素娥的意思。」

  晏氏聞言道:「家門不幸,你爹爹憐著她孤苦,從鄉間接來,平日又不約束著她,任她在外拋頭露面,如今竟是如此膽大妄為。」

  富紹庭道:「難得素娥有看得上的人,若是成全了她,以後必會恪守婦道。」

  晏氏聞言沒有言語。

  章越從富府走出門時,這時酷暑已是散去,天氣轉陰,眼見要有一場午後的大雨。

  但無論是上午還是此時。

  宰相府前的人是不會少多少的。即便是馬上要變天了,但是這些官員士子們還是不會走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熙熙皆為利往,這是古今不變的道理。

  章越看了一眼人群,方才自己也是其中一人呢。

  章越想到讀書人要麼是汝郭師兄這樣窮得有骨氣,要麼是何七那樣俗的有價值的。但大多讀書人都看不起這兩等人,整天想得是如何站得把錢給賺了,最後落入世俗之中。

  章越想到這裡,不由看向遠處。

  「何七還沒走呢?」

  一旁黃好義手指了前方,果真王魁與何七站在巷口遠遠地看著這裡。

  章越看了一眼笑道:「別理會他們,咱們先找個茶肆喝茶避避雨。」

  眾人剛到了茶肆,大雨就來了。

  大家坐著一面喝茶,一面感慨這場大雨。

  章越方才在富府時,一面應答一面將眾人反應看的清楚。他看向一直悶著不說話的孫過問道:「你方才行卷的文章里,提及令師邵先生否?」

  孫過臉上微微漲紅,他事實上已將自己是邵雍弟子夾在行卷中,但不知為何對方沒有表露。

  但孫過面上卻道:「慚愧,不敢提及。」

  章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妨提一提,正所謂酒香也怕巷子深。」

  孫過點了點頭,然後看著章越問道:「齋長,你說我勤奮用功,難道就不能只憑著才學,不去奉迎而出頭么?」

  說到這裡,孫過馬上後悔道:「齋長,我亂說話了,家裡來信,父親言二弟年紀到了要成婚了,先問我的意思。我是兄長不可耽誤了二弟,此番若是考不上就要回洛陽成親。」

  章越道:「那是好事,成了親,心先定下來,再讀書進取也是一樣。不一定要先立業后成家,也可先成家后立業。」

  孫過沉默了一陣。

  章越問道:「怎麼?」

  孫過道:「齋長,你也知我家家貧……」

  「怎麼?」

  「要入贅,否則家裡實在沒錢再供我和兩個弟弟讀書之費。」孫過低聲言道。

  章越吃了一驚,太學生入贅,消息傳出去,讓孫過以後在同窗面前如何抬得起頭來。

  章越差一點脫口而出,我幫你。

  但章越話到口邊,但轉念一想,自己幫得了么?

  幫得了,以他如今的身家接濟孫過當然不成話下,但接濟得一時,卻接濟不了一時。

  若下一科孫過還沒考上,自己要不要接濟下去?

  人心難測,有時善意反會變成惡意,恣意施恩如同施仇。

  可是這又不是里,但凡主角先是入贅,被人看不起一時,最後都混出頭來了。

  章越嘆了口氣給孫過斟茶然後道:「喝茶。」

  雨嘩嘩地下著。

  黃好義突道:「是了,三郎你聽說了么?蔡師兄在邠州任官,因受賄被人告發……」

  蔡確出事了。

  章越道:「此事你怎麼知道的?」

  黃好義當下與章越說了情由。

  蔡確在邠州任司理參軍,主管一州的訟獄勘鞫。有人慾脫罪故而拿錢行賄蔡確。

  蔡確收了錢后,結果被人告發至監司。

  蔡確當即寫信給當年的鄰居兼同窗黃好謙,想借他的人脈脫罪。

  章越聽了也是明白了,雖說宋朝吏治敗壞,官員貪污那是普遍現象,簡直要多黑有多黑。但蔡確不該這麼不小心的。

  黃好義道:「聽吾兄言道,蔡師兄是官員初任,但上無門路,下無通行情的人,貿然攬錢,這不被告發才難了。」

  「蔡師兄至少也等熟悉了之後,懂了何錢該拿,何錢不該拿,再有所定奪。蔡師兄初到肯定在官場上沒有得罪的人,那麼此番被告發,就是收了不該拿的錢。」

  章越道:「可是蔡師兄不是如此貪財短視之人,他臨行前,我曾與他說過慎始敬終,官場初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黃好義道:「對啊,我也聽兄長說了,蔡師兄此事少說要吃掛落,就算過了關,以後在仕途上也是千難萬難。不過蔡師兄也是情有可原,我聽說他去邠州赴任時,欠著不少的錢。」

  章越聽到這裡,這才明白了。

  進士初官,有的人到地方任官,利用關係背景搞些政績,以後升遷了到了更高的位置上再圖發展或原形畢露。

  有的人則是……

  蔡確確實不是這樣短視之人,其背後原因只能令人唏噓了。

  黃履這時截道:「別說了,蔡師兄好歹中了進士,哪似我等還要在科場苦熬。」

  孫過嘆道:「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黃好義看了章越一眼笑道:「很快就是個頭了。」

  席間眾人談及將來到來的解試都沒什麼心情。

  黃好義倒是侃侃而談,這時候幾名歌女不邀自來,來到他們身旁打起酒坐。

  黃好義見此一幕,臉色突變,當即閉口不語不再是方才笑談的樣子。

  章越見此不由失笑,拿出錢來打發這些已是在彈唱歌女離開。

  雷聲不止,少了黃好義開口,眾人一時也沒了談興。

  茶坊外雨勢不止。

  茶桌上一碟豬頭肉吃了大半,燒餅還剩了幾塊。

  茶博士手邊的紅泥爐上的茶壺上的茶嘴正冒著白氣。

  章越看著外頭這不斷的雨線,突然想起了在萬葉寺瀑布初見十七娘的一幕。

  當初進京時船過淮水兩岸時,兩岸連綿的蘆叢以及坐落於水邊墟市。

  上元燈會時,他與十七娘匆匆對視時,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情緒。

  在這大考之前,這些沒來由的情緒,猶如悶悶的夏雨一般撩撥著他的情緒。

  相府前為了前途爭一絲的機會的讀書人,還有對未來的憧憬及前途的忐忑不安,以及種種煩惱,就如同茶爐里將沸未沸的滾水,讓章越心情緊繃到了極致。

  反而這時候別樣的情緒湧上心頭,同窗之情,戀人思慕,反而是此時此刻倍加珍惜的。

  隨了解試之後,一切又會變一個樣子。

  這時候爐水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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