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五十三章 笙與魚
雪又落下,貢院的亭台樓閣皆為白雪覆蓋,哪怕都堂上焚燒的熏香都驅散不了這濃濃的寒意。
考生們都是凍得搓手,趁著硯水未凝結成冰時,考生們紛紛提筆於稿紙上書寫起來。
章越雖覺得這考場上的紫蘇茶湯不夠正宗,但也是不錯。
需知紫色蘇湯在仁宗時被翰林院譽為天下湯飲第一,具備解毒養胃之用。
章越喝了一碗紫蘇茶湯后,身上寒意再度消減幾分。
章越略一思定,想到考場上文章,其實也與官場規矩有些類似。
聲韻平仄都是官方給出的格式,文章里的道理文采是考生要表達的內容。
後世批評明清八股文如同帶著腳鐐跳舞,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如今在於考生如何取捨。
好比這賦完全貼著聲韻平仄寫來,就好比一意唯上,這是嘉祐以前的文風。
完全沒有束縛,想寫什麼寫什麼,就過於任性,就不能為官場所容。
但在框架允許的範圍內,最大可能發揮出個人的才華,這就是嘉祐以後,歐陽修改變科舉文風的目的。
同時從唐賦和宋賦來看,唐賦更重於文采而輕於議論,宋賦早在范仲淹時,就更重於議論說理,而輕於詞藻。
文采詞藻更側重於考察考生的才華,說理議論更側重於考生的能力。
這也是兩個不同的選拔標準。
當然若考生能兼顧聲韻平仄文采議論寫出一首這樣的賦來,自是最好,但這樣的人才肯定是萬中無一的。
時勢造英雄,不同的人才在不同的環境脫穎而出。
如今嘉祐六年的風格正適合於章越。
自己就是議論說理強於敘述詞藻,重於文章內容而輕於聲律。
只要在不出韻的前提,這篇賦章越要儘可能寫出題意『金在鎔』。
題意是黃金鎔成什麼形狀,在於治者心底要鑄造成如何的器具?
引申於治國,金出於泥沙,也就是人才。
冶金就是培養人才,要培養教育什麼樣的人才,在於治者要達到什麼樣的施政理念?
故而破題之句在胸中就有了。
天生至寶,時貴良金。在鎔之姿可睹,從革之用將臨。熠耀騰精,乍躍洪爐之內;縱橫成器,當隨哲匠之心。
天下最寶貴的就是良金(喻之人才)。觀其熔煉的形態,打造為器具的時代將要到來。至於打造成什麼器具在於良匠心中要打造的器具(理想的政治理念)。
章越於稿紙上揮筆寫下,這句可作為賦頭。賦頭作為破題之用,一定要點出全篇賦在說什麼。
天生至寶,時貴良金,押『金』字韻。
以賦句而論有六等,分別是壯緊長隔漫發。
壯緊是三字四字的短句,字數越少,但言語越要精鍊有力量,要講究對偶,故有壯緊之稱。
至於長句隔句,用於鋪陳議論表述,嘉祐前要嚴格講究對偶,但嘉祐后可適當放寬標準。
至於漫發,漫是不講對偶散句,發是過渡句。
賦頭三句必須結構緊密而不鬆散,講究一個衝擊力吸引考官眼球,故而章越選了三句式緊句打頭,長句為中,最後用隔句收尾。
章越繼續寫道:「觀其大治既陳,滿贏斯在……」
下面就是賦項,作為承前啟後之用,押『在』字韻。
總之賦分八段,將』金在良治,求鑄成器『八字分為八段八韻。
下面三至七段就是展開議論。
……如令區別妍媸,願為軒鑒;倘使削平禍亂,請就幹將……
……天子要區別美醜,我願為良鏡,國家要削平禍亂,我請為幹將……
章越於稿紙寫了一番框架可謂一氣呵成,但完稿了沒有,並沒有。
草稿上的賦還要修改一番,在不對偶的地方,盡量修改詞句為對偶,同時在能遵循平仄平仄的地方儘可能遵循。
同時八個字的賦韻字必須依照次序出現全賦八段之中,如果實在想不出押韻字的賦句,在不得已下可以找韻部代替,這是可以從權的。但是絕對不可以錯韻漏韻。
不得不承認韻字雖說有很多弊病,但最大的好處就是杜絕抄襲,否則一個題目籠統言之,考生很容易用自己的舊文或臨摹名篇替代。
但官方規定了韻字,使得每篇賦文都必須考生當場所作,杜絕抄襲於他人或臨摹前作。
反正這一改文就用了大半的功夫。如何不害文意,又盡量保持格式,功夫都用在上面,文章檔次不可避免下降。
不然為何唐詩里有無數佳作,但放到科舉里為人熟知的只有一句『曲終人不見,江山數峰青』。
這概率不可用萬分之一了,只能用億分之一來比喻。
至於下面的詩,則要用到韻書。
其實對章越而言,用不用都是一般。不過既帶來了往韻書翻一翻,說不定能找到些許靈感。
賦和詩都寫在稿紙上,再三刪改已是差不多了。
想起當初解試,還要睡一覺在夢中編排刪減,如今技藝純熟后,已不用如此了。
章越可是每日各寫一篇詩賦,到了夢裡還要再寫一遍。
從解試之後至省試這近五個月,章越每天都是如此,沒有一日懈怠的。
旬鍛月煉都是平常事,唐人總結科舉的詩賦之道,就是兩個字『苦吟』。
什麼叫苦吟?就是妓女不能有了性(協和)欲再接客。網文寫手不能有了靈感才碼字,為了生存每天都要坐在那熬著。
苦吟詩人賈島的那首『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這文章之道說多了都是淚啊!
放到宋代也在苦吟,蘇軾曾道『清詩要鍛煉,方得銀中鉛』。連號稱『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陸遊,也是每日以苦吟為務。
考試不是靠靈光一閃,而是靠重複練習與肌肉記憶。平日寫得多了,下筆時往往會有自己寫過的經驗或句子在腦中不知不覺的浮現。
寫到這裡,章越扶了扶酸痛的腰,將稿紙收好準備謄正。章越再拿了胡椒湯,然後左右望去考生們盡作奮筆疾書狀。
誰也是不容易啊!
大家拼盡了全力來此走一遭。
章越由衷發出了感慨,此刻他方有心情就著茶湯吃了一些糕點。
他緊了緊寒衣,看了一眼手中的牛耳筆。
之前這支筆一直放在家中捨不得用,如今到了考場上終有它用武之時。
試問牛耳筆可執牛耳否?
章越微微一笑,提筆謄正後即是交卷。
省試沒有規定結束的時間,但有一條不給燭。
此刻離天暗還有一些功夫,章越交卷離開,他不算早走的也不算晚走的,已有不少考生出了龍門。
雪又落了下來,章越走出龍門外時,卻見外頭站了無數人。
等他一出現,立即有十幾人上前辨認然後問道:「我家相公在否?」
「可見的我家三郎君?」
章越熟練地往後指了指才擺脫了逼問,然後長長舒了口氣,此刻就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抽空了一般。
此番親自走一遭,他方才體會何為『褒衣博帶滿塵埃,獨自都堂納卷回。蓬巷幾時聞吉語,棘籬何日免重來。』。
這是第一場啊。
眼前不少人在此翹首期盼著,也有人正與家人敘話。
一個人正興高采烈地對父母道:「爹娘,我在幃幕間正一頭苦惱,不知如何下筆時,突見庭中有人言語道了數句,我低頭一看正合賦下之意,故我提筆以此落句。」
他身旁的夫婦都是喜至流淚道:「這是天意啊,是天要我兒此番高中啊!」
章越聞言不由好笑,每次考完都能增加不少科場奇聞。
「三叔,三叔!」
章越一轉眼看見原來是章丘朝自己打招呼。
章越笑了笑走上前去道:「不是說了別來,這貢院走幾步路就到太學了。」
這時候數人來到章越面前拱手道:「這位是度之吧,今日我等因風雪延誤了考期,多虧你在監門官面前仗義直言,否則數載光陰毀於一旦了。不知可否賞光請你喝杯水酒,略表心意。」
章越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一旁章丘看著章越得如此多人敬仰不由佩服,等章越推了他們以後,章丘問道:「三叔,你為何不接受邀請,與他們坐下相談,他日也有相互用得著的地方。」
章越看了章丘點了點頭道:「你能這麼想著實長進了,不過……不過三叔著實累了,沒功夫應酬。」
章丘失笑道:「是啊,三叔,我給你提考箱。」
章越此刻一臉疲倦之色恨不得馬上栽倒在床上,他將考箱遞給章丘,章丘在旁問道:「三叔,這貢院是如何樣子……」
章越隨意聊了幾句,忽停下腳步,回望貢院前。
卻見寒風凜冽下,貢院為皚皚白雪覆蓋,雪景之中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這一刻章越突然想起自己寒窗經歷,不由吟道:「懶作住山人,貧家日賃身。書多筆漸重,睡少枕長新。」
「野客狂無過,詩仙瘦始真。秋風千里去,誰與我相親。」
寒窗中的孤獨寂寞,又有誰能解我。
「三叔?」章丘道。
「怎麼?」
章丘道:「我記得,我在南峰院讀書時,伯益先生曾與言道,讀書吟詩本令人喜悅,陶冶性情之事,但有了科舉之後,如今天下人早已得笙而忘魚了。」
章越問道:「不是得魚而忘笙?」
章丘道:「先生說得正是得笙忘魚。」
章越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