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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五十五章 牛逼吹大了

  就在考官連夜批改詩賦卷時,章越回到太學后是倒頭就睡。

  白日頭場的詩賦消耗著實太大,加之前夜沒休息好,故而章越晚上連夢都沒作一個足足睡了近八個時辰,方才恢復了精力。

  章越起床時眼見日已過午。

  一旁黃履已在翻書了。

  黃履並非那等黃好義,平日口口聲聲說自己沒學,然後偷偷用功努力的人。

  黃履讀書並不刻苦,但卻有自己的節奏。

  最重要是有自己思維模式,用孔子的話來說,就是吾道一而貫之。

  考詩賦前,他與章越一起每日苦吟詩賦,如今第二場第三場要考策論,黃履則讀起了韓愈的古文。

  用歐陽修的話來說,唐朝的古文自韓愈而始,其後學韓而不至者,為皇甫湜;學皇甫湜而不至者,為孫樵。自樵以降,無足觀矣。

  也就說唐朝古文可以一觀的就是孫樵,皇甫湜,韓愈。

  但最推崇還是韓愈。

  章越讀經學,也知王安石等宋朝經學大家,最推崇也是韓愈,他的尊孟主張,成為宋朝儒家的主流。

  故而韓愈被稱為『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這文就是古文,經就是經學。

  至於策論的格式就是古文,也稱作散文,區別於韻文和駢文,文章不講聲律,對偶,就是注重於內容。

  韓愈的古文在宋朝有《昌黎先生文集》。

  當年歐陽修在隨州李家時,猶如跳下懸崖撿到秘笈般將此書拿到,偷偷拿回家潛心研讀。最後是韓愈啟發了歐陽修引領了宋朝的古文運動。

  故而章越起床后見黃履讀韓愈的文章,他拍了拍肚子道:「可有吃的?」

  黃履搖了搖頭,拿出一碗餅子和一陶罐野菜湯然後道:「這是今天太學的飯食,我給你留著。」

  章越大喜道:「還是你貼心。」

  當即他就著野菜湯吃起餅子來。

  黃履笑道:「山珍海味也見你吃得,這菜湯餅子你也不嫌棄,倒是好養。」

  章越道:「咱們就是要隨遇而安吧,好了,你讀昌黎先生文章半日可有心得?」

  黃履點點頭,當即二人商討了起來。

  黃履言道:「韓昌黎文章雖好,但某看來卻有病。」

  「如何言之?」

  黃履道:「韓昌黎主張以修文以學道,是以文貫道。這道是道,文是文,文只是吃飯時下飯菜而已。若以文貫道,文是末,道是本,如此同本末倒置,如此失聖賢之本指,而沉溺於心。」

  章越則道:「我倒以為韓昌黎的修文學道與荀子的學以成德異曲同工。若拋開細節,求於聖賢之本指,那麼你所明悟的就是聖賢之本指么?」

  「我以為道只能從象中去悟,這象可以是文,可以是器,可以是實踐,若是直指道去領悟,則為形而上學。」

  章越與黃履相聊時,門外忽有人喝彩道:「說得好。」

  二人看去,但見是韓忠彥帶著一人走進了齋舍。

  章越與黃履都是起身,另一人帶著仰慕的神色道:「果然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劉奉世見過章兄。」

  章越打量對方,此人與自己年紀相仿,生得也是一表人才。

  章越問道:「敢問足下可是劉內翰的公子?」

  對方笑道:「正是。」

  章越道:「失敬失敬。」

  此人名叫劉奉先,是翰林學士劉敞的兒子。這劉敞與歐陽修可也是一對好基友啊,如此說來也是自己人了。

  章越方才一番話令劉奉先對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

  章越這話也有部分來自現代西方哲學。用維特根斯坦的話來說,認識不能超越於經驗之外。

  換句話說,許多你認為大多數道理,若是拋開具體例子而談,都是片面的或者是錯誤的。

  用方才黃履的話來說,直接談論道理,這就是形而上學,也是宋朝儒生或是後來理學的弊病。

  章越這一番話將劉奉先徹底鎮住了,他父親劉敞就是經學大師,他從未認為天下有第二個人能在經學上的建樹能超過他的父親。

  但章越一席話下,頓時如給他開了一個新天地般。

  當下四人就在章越的齋舍里聊天,一時聊得盡興居然將韓愈的文章放在一旁。

  第二日論試,章越此番心境已有不同。

  范仲淹慶曆新政時,就科舉進行改革,將策為第一場,論為第二場,詩賦為第三場,其用意拔高策論的地位,讓朝廷從詩賦取士轉為策論取士。

  選擇更具有政治才能的讀書人,而非原先的文採取士。

  范仲淹新政失敗了,科舉改革自也失敗了,朝廷又從策論取士恢復為詩賦取士。

  嘉祐二年,范仲淹的鐵杆歐陽修興起複古文風,從而使策論的地位又得到提高。

  不過科舉實行是每場淘汰制,如果詩賦不能入考官之眼,那麼後面策論發揮再好也是無用。

  故而章越,黃履他們太學生們都約定好了,考完不講詩賦,否則影響了下一場考論試的心態。

  到了考場里,考題發下來,章越一看,嘿,居然這般湊巧。

  題目居然是《文所以載道論》。

  這句話出自周敦頤所寫的《通書》,原文是『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文章還是要表達思想的,這賣弄詞藻如同車飾打扮再好,但人不坐在上面又有何用?

  沒料到,居然在省試里考到了周敦頤的話,因為人家還活著呢,並沒有作古。

  宋人筆記里記載,王安石年少很佩服周敦頤,曾三度要拜入周敦頤門下但都吃了閉門羹。

  王安石大怒說沒有你周敦頤,我就學不了六經了嗎?

  周敦頤聽后很惋惜,他說他三次拒絕王安石並不是其它原因,是因為對方太自負,要稍挫他的銳氣,結果王安石負氣走了。

  還有一次是嘉祐五年時,周敦頤上京,正好與王安石見了一面。

  王安石這是已是天下公認的『通儒』,與周敦頤談了一天,王安石回去后反覆琢磨周敦頤與自己說的話,以至於廢寢忘食。

  也就是說在經學上,誰也不服的王安石對周敦頤是服氣的。

  如今周敦頤之言居然出現在省試題目上,在這裡章越不由感慨一句,這個時代真是人才輩出啊。

  難怪有人道『宋有天下三百載,視漢唐疆域之廣不及,而人才之盛過之。』

  至於這『文所以載道論』,正好對應了章越之前與黃履,韓忠彥的談話。

  但宋儒沉迷於道,空談大道理,而至於忽視實踐與經驗得出的道理,這當然是錯的。好比一個你認為的道理,要用無數句話去解釋他,那麼這個道理倒不如不講。

  至於文如何載道?

  當然是要將道理放在文章中去講。

  寫到這裡,章越將文風一轉。

  做文章好比人撐船,若是擱淺就已經擱淺了,無論人如何撐船,都撐不動。故而必須去源頭決開,放得那水來,如此船無大小,無不浮矣。

  撐船就是文字技巧,源頭活水是什麼?

  是文者平日的存養窮理,見識眼光和境界願景,功夫到了就不必在意撐船的手段了。

  章越不知自己昨日那一番話對於韓忠彥,劉奉先,黃履也是深有啟發。他們就著文以載道這個大題目,也寫下自己的見解。

  不過這一篇論,章越寫得十分順暢,比第一場詩賦還要勝過一籌,最後提前交卷了。

  當夜這卷子彌封后交至了點檢官的手中。

  這位牛點檢官依舊在房裡奮戰,從昨日到今天,他只是睡了一個時辰多些,如今雙目布滿了血絲。

  當他拿著筆一行一行地看到『譬如撐船,著淺者既已著淺了,看如何撐,無緣撐得動。此須是去源頭決開,放得那水來,則船無大小,無不浮矣』。

  牛點檢官不由拍案叫絕,連日的困意頓時不見了,很是欣賞恨不得將卷上點划註明,不過他想到這是違規之舉,於是惋惜了嘆口氣。

  牛點檢官嘆道:「韓退之復生也要將此人視作知己了。此篇說得是文章,其實講得是經,六經皆文也。難得,難得。」

  牛點檢官深思再三,不由心道是什麼考生能寫出這樣的雄論,這等見識怕是明經,諸科里也沒有幾人能比之吧。

  牛點檢官想到這裡心道,道理說得透測,但看來文賦難相匹配,若是詩賦寫不好,這篇雄論就無從遞至三位考官手中,怕是可惜了。

  於是牛點檢官還是秉持公心,在卷子旁寫下了『上中』的等第。

  之後在旁寫到『貫通經史,說理透測,鸞鳳一鳴,蜩螗革音,別文難以觀之。』

  牛點檢官用『鸞鳳一鳴,蜩螗革音』來評價此文,實在是極高的讚譽,這句話是劉禹錫用來評價自己的朋友兼對手韓愈的。

  牛點檢官絲毫不覺得自己用詞太過,自己昨日還聽一位同僚陳贊一位考生的文章是遠超王(王勃)范(范仲淹)。

  評語都是點檢官自己的論斷,至於等第才是真的。

  牛點檢官想到這裡,看向考生的字型大小,卻見是『甲申丙寅』。

  看到這裡牛點檢官一雙眼睛陡然間瞪得老大。

  壞了,這回出事了。

  牛逼吹大了!

  牛點檢官伸手扶額心想,詳定官不會誤會我與此考生通關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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