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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八十三章 御論

  御殿上,天子趙禎與韓琦,曾公亮二人正商談著國事。

  等楊畋,王安石覲見后,趙禎先溫言道:「先給兩位卿家。這些日子都勞苦了,從殿試前兩日入宮,至今已有十幾日……」

  趙禎先是如閑話家常般道了幾句,殿內的都是把握到了些許微妙。

  隨即趙禎開口讓他們重新詳定了五卷,以及章越,王魁二人狀元之事。

  當下賜給楊畋,王安石卷子。

  二人當堂重新遍覽了一遍,不知字句上稍稍有哪裡令官家不悅或者平日此人家中有什麼人令官家不高興了。

  當年柳永進士落榜,不由牢騷滿腹,寫了一首詞裡面有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數年後柳永再考,官家看到他的卷子不由怒道:「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

  這就是柳永奉旨填詞的由來。

  王安石自己也不是因為一句『孺子其朋』丟了狀元么。

  但這是年輕時的官家,自貢西夏,曾遼國歲貢,加慶曆新政失敗后,官家倒是愈加寬仁了。

  不過在場的人心知,王安石與官家有芥蒂。

  不僅僅是狀元一件事,官家請他釣魚,他吃了魚餌,官家說此人奸詐。

  數年前王安石給官家上了萬言書結果石沉大海,一點動靜也沒有,之後王安石寫了明妃曲,以王昭君自喻,表達了自己的政治上如何如何之失意。

  之後官家讓王安石修起居注,是要把他當作近臣培養,王安石表現得很反常,八次拒絕了任命,自己躲到了廁所不說,後來內官丟下聖旨,自己派人強行送還回去,一點面子也不給官家。

  如今……

  楊畋也罷了,王安石眉心一抖先道:「啟稟陛下,這五人臣與兩位詳定官都親自詳定過,不知哪裡不妥當,好請陛下降諭。」

  見是王安石如此,韓琦,曾公亮神色都有些變化,這分明是要與官家開杠嘛。

  趙禎沉默半響,飄飄然道了一句:「朕聽說有些士子不去磨練士行文藝,反而勤於請謁。」

  王安石道:「回稟陛下,這就不是以文藝而論,而是以士行而論了,士行不端當先責問推舉上的有司,或有御史糾之,不過臣看來造成此風的,不是讀書人如此,而是當今風氣便是如此,逼得考生不得不……」

  韓琦與曾公亮二人,看著王安石在官家面前口若懸河的慷慨陳詞。

  韓琦看了曾公亮一眼低聲道:「此真不知君體爾。」

  曾公亮低聲道:「介甫就是這般性子。當年包……」

  韓琦當然知道曾公亮所指,包拯為群牧使時以上司身份要王安石喝酒,王安石堅決不喝,最後鬧得很沒趣。

  王安石進言退在一旁,官家看向楊畋道:「楊卿為何一言不發?」

  楊畋道:「回稟陛下,考介甫所言,雖有衝撞不當之處,但是究其所言,既考文藝又要考士行,那麼文藝易士行難。重新詳定之事,還請陛下三思。」

  趙禎思考了一會道:「既是楊卿,王卿,殿試還是重在唯才是舉,那麼這五卷就依原定,不發回了。」

  王安石,楊畋一併躬身道:「陛下聖明。」

  韓琦低聲道:「多虧官家納諫。」

  曾公亮道:「官家這是寬仁為懷。」

  趙禎對宮人道:「給兩位詳定官賜茶。」

  宮人當即捧了二盞茶前來,楊畋與王安石稱謝接過。

  趙禎道:「這是朕平日用的小龍圖,還是蔡卿出守福建路時所制,味道還算可以,兩位嘗一嘗。」

  韓琦笑著道:「以往陛下在南郊祭拜天地之時,方才賜中書省和樞密院各一餅,歐陽參政常言自己在朝為官二十年方才得賜一餅。」

  楊畋,王安石聽了當即站著捧著茶喝下,再謝了恩。

  趙禎道:「兩位卿家,那狀元卷?如何道來?」

  王安石正欲開口,楊畋已搶著道:「啟稟陛下,臣當初以為當遵循制度,王詳定官則言臣墨守陳規,但要不要守這陳規,伏請陛下聖斷。」

  王安石亦道:「楊詳定官所言極是,臣之前顢頇陳言……伏請陛下聖斷。」

  趙禎道:「你們的條陳朕都看了各自成道理,殿試之制起自太祖太宗,承於真宗,朕即位之後也多有更改,其意也是為了從民間選拔俊才。王卿說得有道理,既是不合於選才就要更之。朕看以後殿試取士就依王卿的辦法,初考官與覆考官所選名次不一,由詳定官另行選取。至於今科……」

  「韓相國,曾樞密,王魁,章越,江衍三人的墨卷方才看完了?」

  韓琦,曾公亮都從椅上起身道:「回稟陛下,臣等都看過了。」

  「江衍不必議了,就說王魁,章越二人文章各有何優長?」

  韓琦出首道:「回稟陛下,二人都是萬里挑一之才,但真要論個優劣,王魁重於文賦,章越強於說理。」

  趙禎道:「朕也覺得論賦工,王魁勝過。」

  韓琦道:「啟稟陛下,楊雄長於詩賦,但晚年時常嘆雕蟲篆刻之事,壯年不必為之。」

  「枚皋善作賦而未得漢武帝重用,乃言『為賦乃排,見視如倡』。但之後朝廷以賦取士,論定卿相之位未免太過。」

  「臣觀王魁詩賦盡顯堆砌雕琢之事,但狀元宰相之儲,更觀乎一個考生的抱負胸襟。臣記得昔日真宗皇帝取士時,平日雖喜文辭,但選才更重考生之器識。臣還是希望陛下能遵循先帝制度。」

  趙禎點頭道:「先帝是有此規矩。」

  曾公亮道:「臣亦贊同韓相之言,所謂狀元者,先是王臣,再為文魁。參同宰相,至若陶鈞之道,使權造物之柄。其人才者所養所學發為文章,窺其小者,可知草木花蟲之妙,觀其大者,可識參橫斗移之變,非王佐之器不足以賦之,雕蟲之才不可以知之。」

  「自律法而言,朝廷最難不是立其法,而是行其法。初考覆考擇一,乃考前所定,楊詳定奉行故事,乃王道也。」

  韓琦,曾公亮你一言我一語說完。

  趙禎聽了微微點頭道:「韓相國,曾樞密之言,令朕想到祖宗之法,本朝取士以學識深厚、器識闊大為尚。朕出王者通天地人賦,水幾於道論二題,意在如此。」

  「朕於場上觀士子所答多不得其法,或失之義理,或言辭澆薄。章越之文得之義理,王魁智文勝在文辭。」

  「朕觀章越得王者通天地人賦,可謂意會朕心,破巨題於情理之中,朕於場上觀文,見他那一句『王者率民,四海一之』,可謂頌國政於金石之奏!」

  韓琦,曾公亮亦是躬身稱是。

  「王道在上,使士民往而從之,霸道在下,使士民畏而尊之,王霸並舉,方可四海混一,而有了華夏。這即是朕出題之意。當然王魁之文壓強韻有餘地,舉手投足亦是從容,遣詞亦是超詣。」

  韓琦道:「啟稟陛下,聽聞那日考試時,章越是最後一人方才交卷。倒是王魁寫得極快,說來也是一件趣事。」

  曾公亮道:「然也,昔日枚皋才思敏捷,受詔即成,所賦甚多。而司馬相如善為文而遲,故所作少而佳於枚皋,故而有雲枚疾馬遲是也。」

  趙禎聽了大笑。

  這時王安石突道:「陛下,嘉祐二年,章衡為殿試第一,嘉祐四年,章惇為殿試第五,若此刻再點了章越怕是……怕是庶幾百姓會有議論。」

  眾人聞此都側目看向王安石,到了這時還在堅持么?

  趙禎踱步道:「朕知道了。容朕再商榷一晚,兩位詳定官明日來取榜。」

  楊畋,王安石躬身稱是然後退下。

  這時曾公亮對趙禎道:「陛下,臣曾聽說章越,章惇雖名為族兄弟,但實為親兄弟。」

  趙禎一愣道:「還有此事?」

  曾公亮道:「臣聽聞確有此事,不過此事說來話長,不知陛下可否容臣慢慢道來。」

  趙禎點了點頭。

  韓琦道:「陛下,章衡自請外放……如今已是出知汝州了。」

  「朕知道了。」

  從御殿步出。

  已是晚霞漫天,霞光萬道照在宮牆上,煞是好看。

  鍍著一臉霞光的楊畋忽爾停下腳步,王安石見楊畋停步,不由轉過身來問道:「楊公何事?」

  楊畋問道:「介甫,這章度之是否之前開罪了你?」

  「不曾有此事。」王安石搖頭。

  「那麼你為何幾次三番為難章度之?」

  王安石聞言長嘆,雙手負后道:「楊公,你道我難道真看不出章度之之文勝過王俊民么?」

  楊畋訝異道:「既是看出,為何還要選王俊民?」

  王安石舉手向天拱之道:「說來楊公或許不信,但我如此為之是為了本朝的制度典章?」

  「哦,那我要請教介甫了,章度之那一句話違背了本朝制度典章?」楊畋問道。

  王安石聞言欲言又止,最後搖頭道:「楊公不知我矣。」

  「哼!」楊畋聞言冷笑一聲。

  王安石大步離去:「韓公不知我,曾公不知我,官家亦不知我矣。」

  說罷,王安石一人離開了御園。

  楊畋目睹王安石背影不由道:「你這般誰能知你?」

  說罷楊畋嘆了口氣,亦是負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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