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九章 為何為官?
這時交引監堂前飄起了飛雪,時近臘八節,正是天寒地凍,蔡京吩咐人多添了幾個炭盆。
章越看了一眼眾人的表情。
眾人當面都沒什麼表態,聽說目前沒有人打交引監的主意暫沒太在意。
章越看眾人意識不夠,也知自己看法確實超前了。過去企業經營就有等歪風邪氣,就是故意不把他經營好了。
為什麼?就是怕經營好了,遭人惦記,將你明升暗降地調走,然後上面派個人下來栽桃子或派人來鍍個金,故而弄個不死不活在那拖著,私下裡大撈好處,下面不明就裡的員工只知罵領導煞筆。
這也是章越為何要搞董事會,混合經營的原因。。
下面蔡京向章越稟告交引所一年之經營。
蔡京言,已有兩家質庫行向交引所請求金銀和鹽鈔以為借貸之用。
其中一位呂員外,在汴京上下大大有名,章越也聽過此人,此人說自己生平四等願望,一願衣裳不破,二願吃食不消,三願拾得事物,四願夜夢鬼交。
其他三願也罷,第四願堪稱經典,連逛窯子的錢都省了。
這呂員外平日里就是跳蚤背上抽筋,黑豆皮上刮漆的主,而他經營又是『停榻解質』這等日進斗金之業。
還有一家則是湖商,這湖不是湖廣,而是太湖。這是大宋富庶之地,商人也是牛叉。
湖商除了經營質庫還有書肆,質庫向上京侯選,改任,赴任官員放貸,此稱之為京債。章得象知玉山縣時,就曾攜八百貫京債赴任,玉山縣幾位豪僧慷慨解囊為他還貸解了燃眉之急。章得象還寫詩感謝。
至於書肆章越讀書時見識過,除了幫士子辦讀書應考之事,也向士子們放貸。
如今湖商和張員外都找上了交引所。
張員外以月息六厘(年息七點二)之利,向交引所借二十萬貫之數的金銀鹽鈔。至於湖商則以差不多的月息, 向交引所借錢三十萬貫。
二者都以京中的田產宅院作抵。
這兩家當然不是作善事, 白給交引所送錢來了。他們從交引所借得巨款后, 再將這筆巨款注入自家的質庫,書肆里,以更高的利息再貸出去。
質庫書肆也不是最後放貸之處, 質庫書肆下還有牙人專門將錢貸給士民,層層抽取利息。
蔡京聽了這個辦法不錯。
因為官府公然放貸民間這可是朝廷大忌, 所以交引監不可能自己出面, 而是這筆錢交給民間質庫將錢貸出去, 如此可省卻麻煩,每月還能得息。
此舉就似央行爸爸定一個利率, 將錢借給地方銀行,地方銀行再以更高利息借貸出去,最後再以當初的利率將錢還給央行爸爸就行。
央行爸爸省卻面向民間借貸的環節。
蔡京覺得這買賣可以作, 同時對於交引所還有一個好處。
因為交引所異地兌換鹽鈔, 是要一千錢收取五十錢手續費。
只要交引所能將貸款放出去, 就可以以免去手續費的優惠鼓勵商人多將金銀存放在交引所。甚至以後改進業務環節, 節約了成本,還能給與在交引所長期(如三年期, 五年期)存放金銀的商人以一定的利息。
章越看著蔡京振振有詞地說著,卻露出惋惜之色。
蔡京不正確么?
蔡京不精明么?
但正確,精明的蔡京可用么?
歷史上北宋鹽鈔一年所入不過兩百多萬貫, 蔡京改革鹽法,除了解鹽, 還將淮鹽浙鹽一併納入鹽鈔範疇,宋朝因鹽鈔歲入達兩千多貫, 收入整整翻了十倍。
宋徽宗見蔡京將鹽鈔換成錢成櫃成櫃地搬入朝廷,得意地對左右道:「此太師送朕添支也。」
宋人評價蔡京改革鈔法, 說朝廷賞賜,只用鹽鈔,不用金銀,雖累巨萬,皆不費力。
這句看似稱讚蔡京,下一句又道一句,然有朝為富商, 暮為乞丐者矣!
蔡京善於理財又如何?北宋亡了。
章越想到這裡,突然出語道:「諸位,以為辦此交引監,所為是何事?」
沈言, 沈陳,蔡京不由一愣。
為降京師鹽價?
為保住鹽鈔?
為鹽鈔之流通?
蔡京在心底想了幾個答案,但都覺得對又不對,以章越之言語,不會因此一問。
沈言沉著問道:「敢問學士,所為可是國庫收入之事?」
章越不置可否。
章越披著氅衣起身走到檐前,堂外已是滿天飛雪,他將雙手放進炭盆烤火,待火稍稍烤暖手后道:「當初我曾與王介甫曾言,天下之錢分為三等,一等勞作而得,二等利潤,三等則為地租!」
「你們說我交引所賺得什麼錢?」
蔡京道:「地租!」
章越道:「不錯,是地租之錢!地租之錢是錢生之錢,吾稱之為資本!」
「敢問諸位是勞作得錢容易?還是資本得錢容易?」
「一名宋朝禁軍年俸是五十貫,五百貫的息錢算一成一年也是五十貫,那禁軍的人命是不是值得五百貫?」
說到這裡,章越想到了那日在交引所前苦苦哀求的老人,以及從汴橋上跳水而死的人,還有至今昏迷於榻上的劉佐。
覆掌磋了磋的手,章越目光掃過蔡京數人言道:「諸位不要忘了,這交引所是朝廷的。」
利用金融手段斂財實在太容易了,一旦人嘗上這個滋味,便永遠戒不掉。正如人年紀輕輕不事生產,而想通過炒股,甚至賭博來發財,就算賺到了錢,人也遲早廢掉。
唯有生產力才是社會富裕的根本!
蔡京,沈言,沈陳雖是一時人傑,但缺的還是眼光與格局。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資本之逐利,使人迷醉於資本的增值,而使服務於人之資本,變為服務資本的人。
那麼交引所到底是為了什麼?
或者我章越到底辦這交引所是為了什麼?
章越想到李鴻章一句話。
享清福不在為官,只要囊有錢,倉有粟,腹有詩書,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無須服藥,但願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既稱地上神仙。
為官到底為什麼?
為錢?吃娘子軟飯足矣。
為至宰執?自己狀頭,敕頭雙元,又有定策之功,只要不站錯隊,按步敘遷,再不濟熬三十年資歷也能上去。
那麼自己為官求得是什麼?
章越目光投向堂前池塘,但見雪花片片沒入池中,化解得毫無蹤跡。
除了為錢為權,更高一層便是施展抱負,讓一己的理想命運與國家民族休戚相關。
國家因我之努力而振興,民族因我之奮鬥而崛起!
說得起來口氣似有些大,就似投石填海般渺茫。
可精衛填海本是華夏民族之精神,古往今來一代代聖賢不也是如此為之,終有滄海桑田一日。
既然如此就朝這個方向試一試,也不知成與不成。
想到這裡章越從堂前拾起一塊石子擲入池中。
一聲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