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五十三章 人才
「誰為寄聲清潁客,此生終不負漁竿!」歐陽修嘆息一聲。
章越聽詩辨情,這潁客指旳是隱士許由,歐陽修退隱之意已是顯然。
章越調侃道:「伯父在穎州買了上百間房收租,這哪裡是去穎川垂釣當隱士,而是作寓公啊!」
歐陽修哈哈一笑,他與章越常有這般調侃,否則換了別人怎敢如此與一位副宰相言語。
歐陽修笑道:「老夫釣技也是不錯,怎麼也比姜太公略強吧。」
章越笑道:「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伯父不用這般自謙吧!」
二人同笑。
「姜太公,許由皆是能人,戲功名於掌中,我欲退則退不得,到了這一步真是難矣。」
歐陽修神情有些黯然,然後道:「我在朝堂上,還多有緩和,但若我一退,怕是再也無能無力護著你。」
「你那交引監說是日進斗金也是少的,如今遭人之窺視也是當然,不如趁早放出去,如此也有體面收場!」
章越問道:「伯父是何人有這般言語?」
歐陽修默然,然後片刻道:「我是從哪裡聽來的,你不要問,但你不要拿仕途犯險。切記樹大招風,懷璧其罪。」
章越道:「伯父,小侄不是戀棧權位之人,只是這交引監新辦,小侄還有許多想法未實踐,如今放手則功虧一簣。」
歐陽修嘆道:「三郎啊,三郎,我怎麼說了,你都不聽呢?你可知秦鳳、涇原諸州來消息,說西夏大軍厲兵秣馬,似意圖今秋進犯。聽聞夏主傳示諸番說是中國辱其使人,並口出狂言『當用一百萬兵,逐入賀蘭巢穴』, 故率軍伐罪!」
章越聞言驚喜問道:「當真如此么?」
歐陽修一愣, 章越聞兵事不怒而喜?
歐陽修見章越如此, 繼續敲打道:「本朝與西夏交兵素來勝少敗多,一旦開釁再敗,你當如何?我都將話說到這份上, 你還不知么?」
章越心道,原來歐陽修連對方彈劾自己的把柄都打探到了。
或者不是打探, 對方是有恃無恐, 直接透露給歐陽修, 達到將自己『勸退』的目的。
因為一旦到了御史彈劾一步,也就是不死不休了, 真要毀了自己仕途,歐陽修與自家岳父,又豈肯善罷甘休。
故而此舉也就相當是『核恐嚇』了。
章越道:「西夏使無禮在前, 我朝使者唯唯諾諾, 忍氣吞聲, 朝廷不問罪奪我疆土, 殺我邦民之夏人,反問罪於我是何道理。」
歐陽修看向章越問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章越道:「伯父放心, 此事小侄知矣。只是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此話出自孔子, 魯國季孫要討伐顓臾,孔子反對說恐季孫之憂, 不在顓臾,而在國內。
西夏人來犯, 國家不思抵禦,反而責怪當初維護國體的大臣, 如此以後西夏使節前來,大家索性一起跪著好了。
歐陽修對章越正色道:「你不怕被台諫彈劾嗎?」
台諫就是御史台與諫院。君權,台諫,宰相三權鼎立。台諫不僅能罷大臣,還能罷宰相。
一旦被台諫彈劾,要麼是自己走人,要麼是彈劾你的諫官走人, 但一般來說自己走人可能性是九成。
章越明白被台諫彈劾會是什麼後果。
歐陽修見章越收聲,繼續道:「趁事還沒到不可收拾,中書堂除授你新職,且你辦交引監有功, 磨堪可減你一年。」
章越心道,交引監自己實權在握,雖說歐陽修將己陞官,但也是明升暗降,權勢大不如前是肯定的。
章越道:「但若是與西夏一戰勝了,難不成朝廷還會追究我不成?」
歐陽修道:「自西戎叛亂以來,朝廷一向是勝少敗多。」
章越心道,歷史上宋對西夏之役在治平年間有一場大順城之戰的勝利,不過自己不知到底是幾年。
在歐陽修看來自己的仕途押在宋軍能打贏今秋這一戰上,希望太過渺茫。
不過韓琦已承諾了自己,這時放棄就功虧一簣了,給他人作嫁衣了。
章越忽道:「是了,聽聞官家欲在明年召制科考試?」
歐陽修不知章越為何跳躍性那麼大,突然扯到這一句。
歐陽修點點頭道:「明年八月的事。」
「有些士子應是投帖了,求伯父舉薦了吧。」
制科考試一定要有兩名大臣擔任保薦人,正如韓琦, 富弼推舉章越參加制科考試一般。而歐陽修身為天下文宗, 求他推薦的人一定很多。
歐陽修點點頭道:「是有不少。」
章越心道, 距明年制科考試還有一年多, 也不知那人來歐陽修這投帖了沒有。
章越當即問歐陽修投帖人中有沒有一個叫王韶的。
歐陽修點點頭道:「有此人,不過他的文章實在是平平, 當初點他作進士已是勉強,如今實無意薦之制科,若考不中不是壞老夫名聲。」
章越幾乎要捧腹大笑了。
章越記得王韶在嘉祐二年中進士后,授新安主簿,又遷建昌軍司理參軍,歷史上參加了治平二年的制科考試,結果沒有考中,然後覺得當官沒意思,索性遊歷陝西,考察風土人情,到了熙寧元年才給神宗皇帝上了平戎策,接下來就是歷史上有名熙寧開邊。
如今……如今他終於來到京師了,行卷給歐陽修,顯然是為制科考試作準備。
章越道:「伯父,還請無論如何要幫我一個忙!」
歐陽修見章越如此懇求,也是嘀咕要不要幫他這個忙,此子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萬一他真被人彈劾下野了,自己也是如斷一臂。
歐陽修板起臉來道:「三郎,你好生說話,你這般……這般是拜託老夫的樣子么?你是不是覺得老夫一定會答允你?」
然後章越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歐陽修露了個拿你實在沒辦法的表情,揮了揮手言道:「說罷,說罷。」
章越道:「還請伯父替我給王韶回書,狠狠地罵他一頓,言他文字實在是狗屁不通……」
歐陽修一臉懵逼,這算是什麼請求?
王韶的文章雖是平平,但也沒有到狗屁不通的地步,更何況自己雖不願舉薦王韶赴制科,但也不用到回書批評的地步,這不是得罪人么?
歐陽修雖是堂堂副宰相,也沒必要為了章越去得罪一個進士出身的官員啊,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門生!
「還請伯父看在小侄的薄面上,答允此情吧!」章越繼續厚顏請求道。
歐陽修笑罵道:「你這潑才,你在老夫這有何顏面?」
章越嘿嘿地笑道:「還是有一些的。」
「三郎,老夫近來缺了些新刻章!」
章越連忙道:「小侄這就回去刻!」
「老夫這次要的不少。」
章越拍胸脯道:「多少刻章,都包在小侄身上……」
歐陽修問道:「那你準備如何罵這王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