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九十九章 勢
司馬光捏須對章越道:「老夫,確實沒想得那麼深,其意在於刪削冗長,舉撮機要,專取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為法, 惡可為戒者。」
但司馬光對章越拱手道:「但聽度之方才一番妙語,老夫真是深有所獲,實有不虛此行之感。」
「可知老夫今日來請度之出山修撰史書,沒有找錯了人。」
章越起身還書給司馬光道:「蒙司馬公青眼,在下不勝惶恐,但如今我既已是罷官在此, 即再無返回汴京之意。」
司馬光聽得章越拒絕,失望之意難掩。
莊院內到了快要晚飯的時候。
這幾名廚娘都是章家的雇傭,作得一手好茶飯。
這幾名廚娘來請教十七娘。
「啟稟娘子, 聽聞來得是大官,本是吩咐著要好酒好肉招待,但方才又傳來話,老爺說飯菜不必太豐盛,著意清淡,我們幾個沒得主張來請教娘子。」
十七娘聞言笑道:「來的人是司馬君實,我聽過此人名聲,確實是平日衣食儉樸至極。你們照著我的吩咐準備一杯,一飯,一面,一肉,一菜便是,照著去辦絕不會怠慢了。」
幾名廚娘聽了都是應諾,正要下去準備。
十七娘道了一句:「且慢。」
幾名廚娘不知十七娘還有什麼吩咐, 十七娘道:「我聽聞司馬公是陝州人, 既是陝人必喜麵食, 我去下廚親自作一碗湯麵。」
十七娘平日雖很少下廚,但偶爾作出來的菜肴, 幾位廚娘都是十分佩服,連汴京大館子的名廚都不如她。
……
莊院里燃起了炊煙,不久飯食已是做好。
廚娘捧著食盤端在司馬光,章越面前,司馬光見案上一杯飲子,小半碗粟稻飯,一碗湯餅子,一盤醬羊肉,一樣菜蔬不由微笑。
章越笑道:「窮鄉僻壤,沒什麼好招待的,實在是怠慢了。」
司馬光笑道:「足矣,足矣。」
說完司馬光先是動手吃一口湯餅子,然後不住贊道:「甚好,甚好。」
然後章越便看著司馬光吸溜起湯麵來。
章越不由好奇,似司馬光行止飲食都非常得體?為何吃一碗湯餅卻吸溜有聲。
司馬光看見章越的神色笑道:「老夫是陝州人,平日不愛吃米飯,唯獨對這湯餅情有獨鍾。」
章越哈哈笑道:「若是司馬公喜歡常來舍下。」
司馬光笑了笑,一旁的廚娘道:「這湯餅是我家夫人親自下廚作的。」
司馬光聞言笑著對章越道:「真是有勞尊夫人了,真是作一手好飯菜。」
章越聽得司馬光誇自己老婆也是高興。
二人吃完了飯,司馬光再度向章越提出助他一臂之力的事。
司馬光言道:「度之, 老夫自號迂叟,著此迂書,實是難通古今之變,需要度之這般賢良助老夫一臂之力,否則難以為繼。」
章越道:「司馬公號迂叟,白居易也號迂叟,其實我看來何來迂之?難道只有朝堂事君為正,江湖著書則為迂否。」
「其實我看來著書立說似迂實正,朝堂事君才是似正反迂啊。」
章越一言,引起了司馬光的感嘆,二人如今都屬於政治上的失意者,一併都從廟堂上退了下來。
司馬光道:「度之所言在理,我輩讀書人常言三立,立德為上,立功為中,立言為下。我是從末等去為之。」
章越笑道:「立言不是末等,立德之事見仁見智,各說不一,立功之事卻於廟堂兇險,凡夫俗子難以企及,故而我等讀書人第一件可以為,也是要為之事,便是要立言。」
「就算功業之事再大,但年壽有時盡,榮華止於一身,倒不如文章可以經國,也可以垂世。故我等讀書人寄身於此翰墨之中,不論身前身後之人如何評價,不必假託權貴飛馳之勢,於此短短的篇幅之中,將自己的心血留饋後人。」
司馬光聞言不由離案而起,向章越拱手道:「度之這一番話說得太好了,真是老夫的知己,忘年之友啊!」
司馬光重新入坐后問道:「既是如此,為何度之不隨老夫立言呢?」
章越笑道:「因我已在草寫拙作了。」
司馬光恍然道:「原來如此,不知是何文章?」
章越想了想道:「不重征伐政治,而側重於經濟之學。」
司馬光一聽臉色就不對了,他本身對經濟之事就不感興趣,比如唐朝著名的稅法租庸調製,在他的資治通鑒里只有二十幾個字。
「經濟……」
章越道:「司馬公請先聽我說,過去的史書,切於個人,認為王朝之興衰在於幾個帝王將相身上,此為以人為鑒,再如春秋左傳,以及司馬公所修史書,則切於史事,此為以事為鑒。」
司馬光點點頭道:「不正當如此么?難道還有第三者么?」
章越道:「其實我所著之書,則拋開人與事?」
若旁人肯定是要一曬,司馬光則正色道:「願聞其詳。」
章越道:「好比變法改革之事,為何大多是民間百姓喜之,而大多士大夫商人不喜之……為何同樣一個身份的人會得出同樣之論?」
「為何草原之民,既喜商通商,但中原之民,卻重農抑商。」
司馬光心底自有無數個答案。
但章越卻道:「司馬公可知在青唐,大食更遠的西面,那邊還有幾十個國家,國家中央有一海,故各國之間通過此海進行船貿極為便利,以不足換有餘,故而這邊的國家人人重商。」
「但反觀咱們中原這麼大的一個國家,丁口上億,若注重商業,那麼人人經商,以至於耕種的人少了,就會餓死人,故而必須反而過來重農抑商。」
「再比如說為何要強幹,因為從大禹治水起,中原即是江河泛濫,要治水便不是一縣一州之事,必須上下合力。故而百姓們便思一位有為之君,將上下數千里之地皆歸於他統一管理。」
「故而可知其地不同,其制也不同,其文化也是不同,故而修史在人與事之上,還需要查起勢,這也是我著書之意。」
司馬光聽了章越的話,一時也無法察覺他說的到底好,還是不好於是道:「老夫信得過度之之才,到時候還請讓老夫第一個拜讀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