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二十章 言事
蔣之奇面圓口闊,有一對秀眉,讓人望之即生好感。
蔣之奇與章越對視一刻,章越看得出對方內心竟然是坦蕩,居然沒有絲毫愧疚之意,彷彿他這麼作是理當所當。
蔣之奇與蘇軾是好友,他聽蘇軾說過,當初瓊林宴上蔣之奇與他介紹家鄉陽羨景色。
蘇軾就是在那一刻動了此生定居在陽羨的心思。以蘇軾的眼光,自不會選一個人品低下的人來作為朋友。
但蔣之奇為何敢如此彈劾歐陽修,甚至不惜置對方於死地,對方還是對他有大恩的人。
金殿之上蔣之奇慷慨激昂地言道:「陛下,歐陽修之罪違逆人倫,此罪大惡極,懇請陛下處死歐陽修,陳屍於市,以為明正刑法,肅天下風氣!」
官家聽了蔣之奇之語,不由將信將疑道:「朕豈能聽憑此一面之詞而定宰執之罪?」
一旁彭思永亦道:「陛下,蔣御史之言雖是陰訟之言,要治大臣難也,但歐陽修之首罪其實在於倡濮議而犯了眾怒!百官皆視他為敵,此人斷不可留在朝堂上,臣請陛下從御史之言,遠貶歐陽修!」
章越在旁聽了彭思永這話心想真他媽無恥。
明明是歐陽修因濮議的事犯了眾怒,你們在這上面明刀明槍把歐陽修搞倒也就算了,偏偏拿這樣的事來潑污水,非要將人搞倒身敗名裂為止。
官家聽彭思永之詞,自也是感到不快,但他想起前幾日王陶與他說得話,故而道:「請相公來議事。」
曾公亮與吳奎方才議事後在退至便殿喝茶歇息,本來大臣起居奏事時,宰相可以旁聽並給官家意見。
但如今昭文相韓琦不在,曾公亮此舉有取而代之之嫌,故而託詞喝茶歇息到了一旁。
如今官家重新相召這才回到了正殿里。
曾公亮,吳奎聽彭,蔣二人言語后沒有說話。一旁內宦言道:「今日歐陽修上疏自辯,陛下何不看他言語呢?」
當即宦官找到歐陽修的奏疏,傳給官家與幾名大臣看了。
曾公亮道:「歐陽修疏中有言,此事為禽獸不容之醜行,天地不容之大恩,若真,臣犯天下之大惡,若無,則臣負天下之至冤。若犯大惡不誅,蒙大冤不雪,僅僅遠貶,都不足以了結此事。」
彭思永聞此不由起身看曾公亮一眼。
章越暗道精彩,曾公亮果真是厲害,這一手著實很漂亮,用歐陽修的奏疏來說出自己的話,而且一口否定了彭思永的主張,對方還挑不出道理來。
官家對曾公亮此言也很欣賞言道:「那麼依曾卿之見當如何處置?」
曾公亮道:「歐陽修之長媳是鹽鐵副使吳充的長女,此涉及兩位大臣的清譽,更不用說歐陽修還是當朝執政,此事必須窮追詰問,這說辭自何而得來?」
章越心知歐陽修在奏疏里還是用了他的建議。
既然你們把事挑起來,那麼就要將事情鬧大。
官家雖是剛當皇帝,但沒有因為曾公亮說得動聽而草率決定,反而看向吳奎問道:「吳卿如何主張?」
吳奎則道:「陛下,御史既言歐陽修首惡在於濮議之事,那麼依臣見之,仁宗皇帝的本意只在先帝,后雖有人異議,但臣察其微可知仁宗皇帝之意早堅,不可動搖。傳國此為天地之恩不可忘也。故而濮議之事確實過在歐陽修,此不容質疑也!」
官家聞言道:「確實如吳卿所言。」
吳奎又言道:「韓琦,歐陽修因此事而失了眾心,臣雖為韓琦所薦,與歐陽修同拜翰林,私交極好,但此事為天下之公論,在陛下面前臣不敢有所隱瞞。」
章越心道吳奎這話著實令人耐人尋味,果真廟堂之上的水實在太深了,自己還需用心體會體會,但不得不說這君前奏對,著實能學到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知道。
所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也是如此。
而且身為皇帝,整日在大臣奏事之中,只要能力不是平庸的,也可以得到快速的成長。
官家詳細思慮了一二,沒有當場決斷而是道:「此事容朕思量。」
章越知道韓維曾建議皇帝,若遇到大事急事不要倉促在大殿上倉促決定,而是要將此事緩一緩等熟思商量后再作定奪。
官家剛親政經驗不足,倉促作出決定若是不當,容易為大臣所輕,影響皇帝的權威。
隨後官家退至便殿之中更衣。
韓維,章越也不是乾等著,立即有宦官給二人端來一碗飲子,還有一些酥點。
站了許久,當了半天人肉背景牆,也是消耗了大量的體力。章越腦中飛速地思索著歐陽修的事,這邊仍一口氣將飲子和酥點全部吃完。
韓維則簡單地吃了幾口,見章越這般風捲殘雲的吃相,不由笑了笑。
不久官家脫掉了龍袍,換了一身便裳步出。
章越,韓維都是一併起身見禮。
官家示意無妨讓他們繼續坐著,一旁宦官也給官家送上點心。官家吃了幾口向韓維問道:「歐陽修的事,韓先生如何看?不必起身答話!」
這就是天子與大臣坐而論道了。
因為是便殿,又兼韓維是官家的老師,故而不拘這些君臣之禮。
韓維言道:「陛下,此事處置不難,只要問彭,蔣二人所言從何而來即可,此事交由中書即可。」
官家道:「交中書不難,但難在……」
話到這裡,官家突然收了口。
章越看到官家眼中的餘光似方才掃到自己身上,那麼這收回去的半截話顯然是與自己相關。
這便難辦了。
天子命自己為天章閣侍講,就是讓自己預聞機務,然後給他提出建議。
如今歐陽修的事牽涉到自己,那麼自己的言論是否公正客觀,或者天子顧慮自己意見有些不方便告訴他,這就非常尷尬了。
官家問道:「章卿如何看待此事?」
章越身處嫌疑之地,無論怎麼說,天子看在眼底都是為歐陽修說話。
章越想到了吳奎方才的說辭,對方便是在其中將分寸把握得很好。
如何給出自己的建議,同時又不讓自己失去天子的信任,這其中著實很微妙。歐陽修也與自己說,千萬不要在官家面前為自己分辯一句話。
但到了此地,章越真能一句話都不說嗎?
自己忍心看歐陽修這般么?
章越道:「陛下,今日是臣入直第一日,本不該多言。但臣受知於歐陽修,平日相處頗多,若陛下咨臣歐陽修之事,臣則略知一二。」
官家道:「章卿,朕既召你入直,自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妨直言便是。」
「臣謝過陛下。」
章越想了想則道:「陛下,臣所知歐陽修,向來是論事切直,言事耿正,對人從來都是言無所隱,故而即便沒有濮議之事,一直以來都是人皆視其如仇,然而仁宗皇帝卻獎其敢言,賜其品服,與左右言,如歐陽修者,何處得來?雖說之後歐陽修便同因閨門之事,遠貶滁州。」
「歐陽修為執政后,士大夫又多有向先帝干請,歐陽修時常在面諭阻擾,多遭人恨。及濮議時,台諫官們論事,歐陽修則必以是非詰問之,不惜當殿駁斥,以至於如今怨誹益眾。這是歐陽修性格使然,而非因濮議一事。」
官家聽章越言語後道:「歐陽修若真是如此,那麼天下之人多冤枉他了。那麼章卿看應當如何處置歐陽修呢?是否寬治呢?」
章越道:「陛下,臣一次拜訪歐陽修時,歐陽修曾與我言,其先父在為官時常在夜裡點蠟燭審看公文,時先母問他這麼遲了在看什麼?」
「其父說都是些判了死刑之人,我在看看是否能為他們找一條生路。」
「其母問那麼有辦法嗎?」
「其父道既是沒有辦法,但是我已經儘力,如此他們即便被處死,也已經沒有遺憾了。但是我即便如此為死囚尋找生路,但是仍有免不了不少不該死的人被處死。然而這天下的不少官吏卻恨不得多找些罪名來處死幾個囚犯,想到這裡,我實是於心不忍。」
「歐陽修言他常將先父這些話拿來教育子弟,以為警戒,晚輩有幸也曾聆聽。」
官家聽到這裡,卻不由讚賞地點了點頭。
章越繼續道:「如今陛下咨臣如何處置?那麼臣想這閨門之事無論真假,都是風聞傳言,豈有真憑實據的。若是憑著一條謠言,殺一名執政大臣可乎?這就是恨不得找出些虛妄的罪名來多殺人啊。」
聽了章越說話,官家略有所思地點點頭。
章越最後道:「陛下,臣也是人,難以不偏不倚,此事還請陛下聖斷!」
官家帶著笑意道:「若非章卿這一番話,朕焉能識得歐陽修呢?此事就交給中書擬處吧!」
官家說完后,章越與韓維皆是告退。
二人走出了便殿,章越向韓維道:「持國兄,方才我的話是否不當?」
韓維道:「度之不是也說了,人皆有人情,誰又能不偏不倚呢?方才官家問你的話,並非是問你如何處置歐陽修,而是藉此事來看度之你這個人啊!」
韓維頓了頓笑道:「不過我看來度之倒是答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