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二十五章 新舊交替
章越家中正是高朋滿座。
章越特旨升遷右正言,章直則為省元,任是誰都看出這樣一個家族日後肯定是前途無量。
章越面對盈門的賀客也是有些應付不過來,這時忽見一人不由喜道:「大師兄!」
來人乃孫覺,對方與自己同為陳襄的門生,孫覺為諸生之長,故而章越便私下稱孫覺為大師兄。
章越與孫覺私交甚睦,二人常常一起探討易學。
孫覺如今有四十歲,他是皇佑元年的進士,出仕近二十年,終於官至京朝官。
孫覺現在的官銜是右正言,直集賢院,同知諫院。
右正言這個官職只有官家親除,故而他與章越一樣都是特旨升遷,他是託了老師陳襄的推薦。
陳襄是富弼一手提拔起來的,而讓孫覺進諫院,也是官家監督韓琦的意思。這是宋朝皇帝讓台諫監督政府的一貫操作。
章越如今也是右正言,直集賢院,故而師兄弟二人在官位上可謂是平起平坐。
孫覺對章越言道:「老師剛剛出使契丹去了,我就代門下諸生向師弟道賀。」
章越嘆道:「回京之後便沒見老師一面,實為可惜,此番遠去出使契丹,我更是放心不下。」
孫覺則道:「我也有些擔心,老師說了此去契丹,當為國體爭之,大不了不生還本朝,也要一挫契丹的驕橫之氣。」
章越道:「誰叫遼國是大國,我朝如今雖以卑事之,但是上下還是需要顏面。如何在出使時候不辱國體,實在是難事。故而在官場上出使契丹是對官員的歷練,不過只要不出差池,回來后都可以受重用。」
「故而也是一喜一憂吧。」
孫覺與章越說了一陣話,章越當即帶孫覺見了章直。
孫覺一見章直不由稱奇,十分的讚賞。
章越看這孫覺的樣子感覺有些怪。
孫覺與章直說過話后,將章越拉到一旁然後道:「師弟,你我相識多少年了?」
章越覺得有詐,於是裝著記不清地樣子道:「我嘉祐三年拜入老師門下,似嘉祐四年還是五年識得大師兄的?唉,記不得了,記不得了。」
孫覺重重地咳了一聲道:「師弟,你我相識這麼久,我對你的人品是信得過的,你對師兄我也是信得過吧。」
章越看了孫覺一眼,不由警惕地道:「大師兄,你不妨有話直說。」
孫覺乾笑了兩聲,然後又擺起大師兄的樣子道:「師弟你我同門一場,你不會不知我有一愛女,琴棋書畫樣樣皆能,更要緊是性子賢淑,日後可以持家的。」
章越心底大罵,就知道你打我大侄子的主意。
章越道:「這……實不相瞞……吾侄……」
孫覺失色道:「難不成已是有了……」
章越乾笑兩聲,正要打個馬虎,忽有人道:「呂希績來賀!」
章越對孫覺道了一句日後再敘,然後立即開溜。
呂希績是翰林學士呂公著的二公子,樞密院副使呂公弼的侄兒,同時還是章越岳父吳充的女婿。
他來道賀也是理所當然。
呂希績見了章越笑道:「度之恭喜恭喜,家父本來說要親自登門,但退朝後為官家所留,故而派我到府上道賀。」
以呂公著如今的身份,他是不可能屈尊來親自道賀的。不過呂希績這麼說,章越表現出很受用的樣子道:「紀常言重了,任官以來章某還未登門拜見過學士,到時候還請紀常為我引薦。」
呂公著作為王安石,司馬光,韓維三人的好基友,也是不簡單的存在。
他平日不愛講話,但辯論起來,連最擅長辯論的王安石也不敢言勝過他。呂公著為官也很愛惜羽毛,稍不如意就辭官不幹,但越是如此世人便越敬重他。
呂希績笑道:「度之願見家父,家父必倒履相迎,話說回來,家父常與我言道,當今年輕一輩的官員,獨度之能入他之眼。」
章越笑道:「章某何德何能能得學士青眼,實在愧不敢當,不過學士是不是少說了一個人?」
呂希績奇道:「何人?」
「淳甫啊!」
章越與呂希績同聲大笑,淳甫就是章越國子監時的老同學范祖禹,如今已是呂公著女婿,正在幫岳父的好基友司馬光修資治通鑒。
呂希績笑道:「說起淳甫啊,吾尚還有一妹仍待字閨中,度之,有無合意人選幫我留意一二。」
汴京官宦人家最發愁的就是嫁女之事了,要找一個門當戶對能匹配的嫁出去實在不容易。而且最怕就是到了年紀嫁不出去,如此以後就更難嫁了。
故而汴京官宦人家的女子哪怕是遲至二十成婚,遠遠高於民間十五六歲成婚的年紀,但仍有不少女兒家到了這個年紀還沒嫁出去。
因此家裡的父兄都是著急張羅,往往在很小的年紀就開始物色人選,同時積攢一大筆的嫁妝。
似曾鞏那樣讓八個妹妹出嫁得時的兄長,實乃不可多得的好哥哥。
章越到了汴京,也感嘆在汴京的高端婚戀市場里居然卷到這個地步。官宦人家的女子要嫁人居然是這麼難。
章越連忙道:「呂府上的千金豈是等閑人物可以看上的,怕是不好找吧。」
呂希績聞言笑道:「度之,明人不說暗話,你看你相熟之人中有無似令侄這般俊秀,又有才華的少年郎君?」
這是圖窮匕見了啊。
總而言之,孫覺,呂希績之後,又有數波前來與章越明裡暗裡地說媒的。
至於章實,於氏那邊也有人拉住說親的。
章越此刻不由有些羨慕嫉妒起大侄子來,我當年時怎麼沒……
想到這裡時,章越目光下意識地朝十七娘那端看去,然後迅速地掐滅了這個念頭。
「皇上有旨!」
宴會到了最熱鬧的時候,皇帝的旨意來了。
眾賓客笑著道:「真是皇恩浩蕩啊。」
但章越此刻已是被說媒大軍說得腦殼子嗡嗡地,聽說皇帝有旨意,不免如驚弓之鳥。
心想皇帝不是也看上了咱這大侄兒吧,以他們這發小的交情,來個親上加親也是有可能的,但本朝的駙馬哪有那麼好當的。
「皇上賞賜省元章直,四季錦衣各一套,金銀各一百兩,賜錢一百萬!」
眾賀客接旨后都是向章家上下恭賀,盛讚官家好儒,尊重讀書人。
章越慶幸皇帝總算不是招駙馬,不過感慨自己中狀元時,仁宗皇帝才給三十萬吶……侄兒得了省元結果……皇帝有這麼偏心的嗎?
……
而與此同時在一處,歐陽修的家中卻是另一個樣子。
這一科歐陽修的三子歐陽棐方中了進士。幾個兒子之中歐陽棐最得歐陽修之意,平日歐陽修來往文書書信很多,他自己沒有空寫,便多是由歐陽棐來代答的。
歐陽棐小小年紀能授此重任,可知他的文章才氣也不遜色於他身為文壇盟主的父親多少。
在為歐陽棐慶賀的宴席上,歐陽棐向歐陽修稟告道:「哥哥與嫂嫂不願回府。」
歐陽修嘆了口氣,出了這樣的事歐陽發與吳氏為了避人閑言已是搬出了歐陽修府上去別的地方居住。
如今歐陽棐中了進士,本該是一家人歡歡喜喜的時候,但歐陽發與吳氏卻沒有回家。
歐陽修推了酒盞負手離開。
歐陽棐看了父親一眼,心底也是難過,他對母親薛氏道:「娘,孩兒雖中了進士,但也不願作官。」
薛氏看了歐陽修背影一眼,此番密告歐陽修之事是她從弟薛良孺為之。
薛氏也覺得很對不起丈夫,她對歐陽棐道:「你兩位兄長皆不成器,又出了這樣的事,你再難也要替我把這個家撐下去。我聽聞此科省元是章直是章度之的侄兒,而這章度之與我們歐陽家如何我不用多說你也知道。」
「此人是知恩義的,當初舉進士時,你兄長便說他能照拂咱們歐陽家三十年,依我看此人日後前程不小,遲早是要拜相,你不願作官,不如拜入他的門下。」
歐陽棐則道:「孩兒雖有此意,不過孩兒之前月前奉爹爹之命前往洛陽拜見邵大家。聽邵大家步於天津橋上,見杜鵑飛過言。
「不出二三年,上用南士為相,多引南人,天下自此多事矣!」
「孩兒不知邵大家所云,邵大家言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你看這飛來的杜鵑,禽鳥飛類,得氣之先者也。」
「如今京中便多是這般傳言!說官家欲用南人為相,不知是指曾集賢還是王介甫。」
「似我們歐陽家雖出身江西,但多年定居京師實與北人無益,我看……」
歐陽棐雖從小跟隨歐陽發,不過與歐陽發親近章越不同,他更崇拜的則是邵雍。
薛氏道:「吾兒已有自己主張,我不能相強。不過這樣的讖緯之說怎可當真?」
歐陽棐則道:「讖緯既在民間流傳,或是民意,或是有人授意。無論什麼都有所指。」
薛氏道:「罷了不談此事,我只盼你爹爹能夠平安。」
歐陽棐道:「我既點了進士,說明朝中對爹爹的事已有公論,娘親莫要太過擔心了。至於章度之如今雖是得意了,但當年畢竟是我家的門上客,我不願去求他託庇。」
數日後,朝廷對歐陽修的案子,也有了定論。
原官為尚書左丞,參知政事的歐陽修升為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而原工部侍郎,御史中丞彭思永貶為給事中,知黃州。主客員外郎,侍御史蔣之奇貶為著作佐郎,監道州酒稅。
不過歐陽修仍是上表表示要辭官,官家為了安撫歐陽修給了他大兒子歐陽發,由原先蔭官將作監主簿升為大理寺評事。
這對蔣之奇的處罰與對歐陽修的安撫都比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升格了不少,但是即便如此,仍是不能挽留執意離去的歐陽修。
歐陽修上了六疏致仕后,官家最後同意歐陽修出守地方,出知亳州。
官家給歐陽修的詔書上寫了先帝給歐陽修的贊語,性直不避眾怨。
但歐陽修已是心灰意懶了,他也終於出知地方,時年六十歲,至於剛中進士的歐陽棐,也被官家升授為陳州節度推官。
不過歐陽棐不願去地方就任,而是跟隨著父親一同前往亳州。而歐陽發與吳氏則返回了潁州老家。
而歐陽修離京之後,失去了左膀右臂的韓琦從山陵使的任上返回了京師。
在新君登基的數月里,身為昭文相公的韓琦一直不在京師,說是忙著修建先帝的陵墓,其實也是被外界看作交權的一等方式,避開了身處嫌疑之地,同時也免去了對皇帝指手畫腳。
韓琦不在京師,便是一等虛相的制度,曾公亮,吳奎等宰執是全程輔助天子進行決策。
故而若有韓琦在,則歐陽修不會出守。
而今隨著韓琦的返回,朝政大權又重新交回到了他的身上,虛相則成了實相。
四月份的汴京下著一場大雨,皇宮之內大雨滂沱。
章越入朝時,正好看到韓琦的宰相儀仗,數百名的元隨親從,浩浩蕩蕩地簇擁地這位文臣第一人前往皇宮。
面對韓琦的儀仗,即便下著大雨,章越等眾多官員也是必須避道在一旁,讓韓琦先行。
宰相者禮絕百僚,這是他應有的尊貴。
不過隨著歐陽修的離去,以及官家對濮議的否認,官員們不免猜測韓琦到底還能在相位上多久。
到了天章閣時,章越的官袍濕了一大半,值守的宦官搬出火爐來給章越烤官服。
宦官坐在章越的一旁,幫光腳的章越的烤著靴子,然後問道:「章正言,聽說官家欲用曾集賢或王介甫取代韓相公此事可是當真?」
章越不由一愣,這話怎麼敢亂說。
章越低聲道:「此話你從何聽來,千萬不要亂說,否則小心腦袋搬家。」
對方笑著道:「旁人我絕不敢道半句,只有在章正言面前,我才說一二嘛。章正言我還信不過嗎?」
「只是近來我聽坊間說曾集賢脊骨如龍,王介甫目睛如龍,這二人皆貴有師臣之相,而且坊間有讖語,官家欲拜南人為相,行申不害商鞅之法。」
章越心想這話並非是謠傳啊。
當日官家見自己時言章得象之事,言下之意就有些這個意思。
是誰泄露了這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