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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三十八章 見皇帝(兩更合一更)

  蔡京入座后,向章越陳述近來之事。

  對於蔡京,章越是有些感慨的。

  以往讀書時,都說王安石變法最後失敗了,這是導致北宋滅亡的原因。

  但問題是王安石變法真的失敗了嗎?

  要知道在宋徽宗時四任宰相的蔡京,他廢除了王安石變法嗎?

  根本沒有。

  而且恰恰相反,他貫徹了王安石變法的主張。王安石變法最重要的不是什麼青苗法,市易法等等,這些都是表面的,不是實質內容。

  而王安石變法最要緊的核心,就是章越去三司度支廳時,看見王安石寫在石壁上文章里的一句話。

  那就是『合天下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

  這一句話可以完整概括王安石變法的所有思想。

  意思就是,將錢財從民間收上來歸於朝廷,然後再通過朝廷分配出去!

  而蔡京呢,將這一句話吸收但卻作了極端化的修改,最後有了『豐亨豫大』和『惟王不會』。

  蔡京與章越說了交引所近來運作之事,章越聽得頗以為然。至從自己離開交引所后,蔡京確實將交引所經營弄上了一個層次。

  章越道:「有一件事,上一次大名府被抓的十幾個商人,可與你有干係?」

  蔡京聞言道:「不錯,是學生向計相建言的。」

  大名府的商人搞了個民間版的交引所,然後就被朝廷查封了,商人們都被抓了。

  「是斷了交引所的財路么?」

  蔡京道:「是……是如此。」

  章越道:「此事雖未出我意外,但沒料到……元長,你還是令我刮目相看了。」

  「是學生辦得不妥。」

  章越道:「我並未怪你,管仲主張官山海,桑弘羊有鹽鐵論,本朝亦有茶禁酒禁,而如今遲早有交引之禁。」

  「但這本來還未開始的事,卻提前被你作了。」

  章越這才創辦了交引監,蔡京就想到了如鹽鐵專營那般進行壟斷,運用權力打壓任何進入這塊的民間商人。

  蔡京道:「老師,我看了大名辦的交引所,他們辦得很好,不僅盡取我們汴京交引所之所長,而且無我們之短。」

  「比如手續之費,我們如今雖從一席五百文降至三百文,但他們只收兩百文,甚至對大商人只收一百五十文之費。」

  「不少鹽商都離開汴京前往大名府交易鹽鈔,咱們畢竟是朝廷所辦,不敢私下放貸。但大名府的不少商人之前就是質庫商人起家,他們賣鹽鈔所得的錢財,直接存入自家解庫之中,為所欲為。」

  「這些年來,學生為了討得官家三司的歡心,不斷的助銀助錢,好容易才令朝廷大臣不視交引所為暴斂。但這些商人卻什麼都沒有作,如今路將鋪平,他們倒是坐享其成。」

  「老師,學生這麼辦也是不得已為之,否則這費盡心血所辦的交引所怕是……老師,敢問一句若是朝廷不鹽禁,如今便是私鹽橫行當道,哪有公鹽餘地?」

  章越道:「你所言我知道了,此事不可責你,但出手還是要有餘地,立即將這十幾個商人放開便是,不要到處樹敵。」

  蔡京道:「學生明白了,而且學生已是吸取教訓,前半年內立即在大名府,成都開辦交引監,專面遼國,大理經辦鹽鈔之事,但手續之費要降到兩百文確實一時之間難以辦到。」

  章越看見蔡京已吸取了教訓,於是道:「辦不到便辦不到,咱們是大船,船大了就難調頭,需要修補的地方也多,平日里養得閑人自然而然也就多了。」

  蔡京道:「多謝老師,學生還打算以洛陽,京兆分引那般所事,這一次增資三萬股向民間出售,一股售以一百貫之數,籌得三百萬貫。至於大名府,成都的分引所,交引所依舊佔七成股份,剩下由地方官紳入局。」

  章越道:「此事你不必問我,自己去辦吧。」

  章越心想交引所的股份,即便從二十貫一股漲至五十貫,以及如今是一百貫,但估計發售出去仍是一股難求。

  章越對蔡京道:「先問問三司,陝西轉司,他們要買多少股?」

  蔡京道:「學生已是問了,之前計相就要買三千股,薛運司要買兩千股,本來他們還要買的更多,同時兩宮太后……」

  章越心道,這個一百貫的價格果真是低了,增發的股份都被人內定了。

  一股一百貫果真是買到即賺到。

  蔡京問道:「老師這裡有沒有要買的?」

  章越本想拒絕,不過想了想最後道:「此事要問問我家娘子。」

  蔡京走後,章越感嘆鹽鈔貨幣化可謂又進了一步,如此下去朝廷遲早是要將淮鹽等一併納入鹽鈔範疇。

  幾十年後蔡京辦的事,自己如今倒是提前為之了。

  蔡京最後將鹽鈔換回的金銀,全部搬進了宋徽宗的庫房裡,宋朝每年鹽鈔收入從兩百萬貫達到了兩千萬貫。

  章越正欲歇息。

  這時候外人道:「外面來了一個陝西的軍漢說是叫王音,執意要見老爺。」

  章越心道,莫非是王韶?

  章越當即道:「引他來見。」

  章越一見對方果真是王韶。

  章越一見不由斥道:「子純如此膽大,竟敢私下來見我?」

  王韶奉召進京應該是先面見天子,在此之前私下拜訪大臣府邸,此事傳出去會被御史彈劾。

  王韶一臉風塵僕僕,身上裝束不過是一名兵卒模樣,見了章越后將范陽笠一丟,大大咧咧地坐在榻邊笑道:「不日就要面君,在下怎能不來見見我的金主呢?」

  章越道:「這麼說,你是來還錢的么?」

  王韶道:「這倒是不曾。如今我的隨員都在官驛之中,我私下來見章正言是來請教如何面君之事。」

  章越道:「面君之事,你就直言好了,何必問我?」

  王韶道:「不然,昔日商鞅說秦王,先說了帝道,再說王道以及霸道,最後談及變法方才得秦王賞識。我這面君的機會只有一次,不敢辜負了正言的舉薦之恩。」

  章越道:「舉薦之恩也罷了,要緊的是……你難道也有帝道,王道,霸道數策要說服官家嗎?」

  王韶道:「那是當然,若是陛下是守成之君,那麼我當諫陛下和戎等十事,在邊境偃旗息鼓,不作寸土之爭。」

  「若是陛下有志於徐徐圖之,那麼我當建陛下如何和睦蕃部,修兵備武,他日收復橫山不在話下。」

  「若是陛下是秦孝公一般,有雄圖偉略之主,那麼我這一番說辭可使朝廷滅了西夏,永絕後患,如此也可使我飛黃騰達,日後封王拜相不在話下。」

  滅了西夏,好大的口氣。

  章越眼見王韶說得神采飛揚,彷彿功名唾手可得的樣子,不由問道:「你有何策?竟有如此大的成算?」

  王韶聞言道:「章正言雖是我的恩人,但我不會告訴你此中詳情。只要章正言將陛下之決心告訴我便是。」

  章越點點頭道:「陛下既召薛向與你進京,其中抱負自是不用多言。」

  王韶目光一亮道:「陛下是……」

  章越道:「陛下最推崇唐太宗,你說呢?」

  王韶奮力擊掌道:「如此我王韶榮華富貴可得,揚名天下就在指日之間了。」

  章越看著王韶自己猶自在亢奮之中心想,王韶這樣的人太熱衷於功名利祿了,而且性子太過自負,自視太高了。

  這樣的人如果日後出人頭地,通常都認為一切都是通過自己努力奮鬥而來,而並不藉助於旁人的幫助。

  如果說王安石是不近人情,那麼王韶則有些薄情。當然能成大事者,不少也是這個性子。

  看樣子對方似乎很難能將自己舉薦之情能真正放在心上。但話說回來,大家也只是各取所需罷了。

  王韶自言自語了一陣,這才想起章越在一旁,然後道:「章正言放心,你的舉薦之情,王某日後必會報答。」

  章越笑了笑道:「子純記得就好,若是他日你有書生拜大將之日,我有什麼相求的地方,你莫要忘了。」

  王韶笑道:「那是當然。」

  說完二人又是一番長談,王韶一個勁地向章越要糧要錢,各種的財力支持。

  章越心想自己給你的六千席鹽鈔都還沒收回呢,你還要我往裡面搭,再說自己如今不在三司當差了,手中可直接調動的資源可是大大不如以前。

  王韶當夜從章府離開,騎了大半夜的馬返回驛站之中。

  王韶的兒子王厚立於驛站的後門側聽得馬蹄聲,立即開門將父親迎了進來。

  但見父親王韶神采飛揚,喜色擋也擋不住。

  王厚取過父親的馬鞭,然後迎著王韶進入驛站。

  王厚問道:「父親見到章恩公嗎?」

  王韶點點頭道:「見到了,聽章正言所言,果真如我們父子所料,官家是一位要大有作為的雄主。」

  王厚喜道:「太好了,如此說來,官家此番召父親回京詢問邊事之後,就要大用。這還要多虧了章恩公兩番舉薦。」

  王厚給父親捧了一碗酒解渴。

  王韶聞言淡淡地道:「不錯,章正言是有舉薦,但這番功名也是我們父子倆提著腦袋,在古渭一刀一槍殺出來的。沒有這霍衛的本事,為父亦不敢放言,立功青唐,他日復我漢家三千里之疆土!」

  說到這裡,王韶豪邁地從兒子接過酒來一飲而盡。

  王韶對王厚道:「是了,此番咱們從西邊帶的蕃貢都備好了嗎?」

  王厚道:「都備好了,明日可送入京師。」

  王韶點頭道:「甚好,你用心一二,挑揀官家身邊幾個親信太監一一送過去,需仔細打點清楚,日後咱們父子能不能得到官家的信任,建功立業就在此朝了。」

  王厚道:「孩兒曉得了,門路都打點好了,不過說來官家身邊人,再如何也不如章恩公啊。爹爹不如交給他來打點。」

  王韶笑道:「吾兒真好不知道理,章正言有六千席鹽鈔在我們這裡,如今一文錢也沒見著。他當初投在爹爹我身上,也是看準咱們能夠建功立業,只要如一日沒見著好處。」

  「他就不得不給咱們加錢加人還得與官家保薦。若是如今將錢給了他,他心底不僅不舒服,而且以後幫咱們父子也不會那般勤力了。」

  王厚過意不去道:「爹爹,如此算計咱們章恩公不太好吧。」

  王韶道:「這並不是算計,而是欲成大事者必須要有些手段。我們在青唐對待蕃部需明其厲害,再恩威並用,而如今到了朝中,其中厲害更是十倍於那些蕃部。」

  「說實話我寧可在古渭,也不願回朝與官僚們打交道。」

  數日之後,新判汝州富弼入朝。

  治平四年時,官家剛登基,曾要重用富弼,但富弼以足疾推辭。

  官家之前召富弼是因曹太后之故,如今再召則是因為韓琦罷相后,朝中沒有可以服眾的大佬坐鎮。

  於是官家召素有果敢,有所作為之名的富弼回朝。

  不過富弼仍不肯當宰相,最後官家只好讓他出判汝州。

  今日富弼入朝面辭,官家知道他有足疾,特別允許他坐在肩輿入宮。之後官家又擔心富弼不便,於是又下詔自己親迎至東門小殿接見富弼。

  如此禮遇實在是給足了富弼的面子。也足顯官家尊重重臣的禮數。

  到了東門小殿後,富弼在兒子富紹庭的攙扶下第一次見到了官家。富弼仔細打量官家,很年輕的一個人,態度間對於自己這樣的老臣給予足夠的尊重與恭敬。只是身形稍稍有些瘦弱,不知能不能替祖宗承起這大宋江山。

  官家對富弼道:「富卿足疾不用參拜,來人看座。」

  說完官家命宮人搬來座椅,富紹庭攙扶父親坐下。

  君臣對坐后,官家迫不及待地就問道:「富卿是三朝重臣,當初出使契丹,為國而奮不顧身,如今朕剛剛登基,於國事不明,還請富卿教朕以治道,如何才能治理好一個國家。」

  富弼聽了眉頭微皺,果真如司馬光所言,官家這也太急於有為了。

  古代那些如秦皇,煬帝這般好大喜功的皇帝往往都敗亡於此。

  富弼道:「陛下一見臣即為治道,而不問仁德,有仁德才有治道。臣勸陛下以廣布仁德,收取恩信為先。」

  官家一臉恭敬地道:「富卿所言極是,朕受教了。」

  富弼聞此稍稍高興又道:「陛下求治之心,臣當然知之,不過人主之好惡讓人所知不是好事,如此必然會有奸佞投其所好。」

  這話當初司馬光也這麼說過,官家道:「可是朝廷每年給契丹,西夏的歲貢,實令國家負擔沉重。即便朝廷對西夏,契丹有求必應,但他們仍嫌不足,不肯就此收手。如今朝廷國庫空虛,一旦邊事一起,將如何是好?」

  富弼道:「陛下不必過分憂慮邊事,還是依臣所言,陛下臨御之初當以廣布德澤為上。臣願陛下能夠二十年內,口不言兵事,亦不宜重賞邊功,否則干戈一起,所系禍福不細。」

  官家聞言默然,富弼所言又是這一套說辭。

  司馬光他們的主張更偏激一些,就是『痛懲邀功生事者』,凡是在邊境與西夏製造摩擦的將領都要嚴懲。

  富弼所言也是如此。

  官家默然半天,最後嘆道:「富卿的意思,朕明白,以朝廷如今的邊備莫說是契丹,便與夏人開戰也是難求一勝。」

  富弼道:「陛下聖明。」

  官家勉強笑了笑道:「朕想拜富弼為集禧觀使留在京師輔弼朝政,還請富卿不要推脫。」

  富弼知官家沒有用自己的意思,當面辭了,然後出了皇宮直接往汝州赴任。

  聽富弼之言后,司馬光等朝臣們又上疏要官家『阜安宇內』為上,樞密使文彥博也是這般建議。

  官家聽了呂公著講經筵要他效仿漢文帝。

  官家聽了也覺得很有道理,對大臣們言道:「漢文帝身衣弋綈,足履革,也不是沒有用的,同樣是有所作為,如此只要堅持數十年間,最終會有成效。以此言之,朕決定勤儉節約,與諸位愛卿共同節省府庫用度,以此來養兵備邊。」

  王安石此刻還在路上,官家雖然心急但卻沒有門路,覺得大家們建議也有道理,不如學著漢文帝的作法搞一搞。

  這也是富弼,司馬光的建議,不要將自己求治心切的目的,這麼明白的昭告天下。

  不過官家說要學漢文帝,頓時令呂惠卿及身在京師等候接見的王韶都是很慌。

  官家學漢文帝,那麼他們打算的一切事情都不要提了。

  他們都可以回家去讀書種田了。

  不過人的性子是很難轉變的,或許因為一時的原因而有所改變,但最後還是會回到最初的。

  就在這時候王韶得到了官家的接見。

  王韶入宮前也是滿懷著忐忑,富弼剛勸官家二十年不言兵事,司馬光等又建議『痛懲邀功生事者』,他這個時候面見官家言兵事,不是與朝中的主流唱反調嗎?

  不過王韶入宮覲見時,卻看到章越陪侍在側。

  王韶見此不由心底大定,官家在接見自己時,讓章越也侍從在側,說明他還是有在西北建功立業的打算的。

  王韶行禮之後,但聞官家問得第一句話是:「卿也是德安人?」

  王韶精神一震,官家所問的另一個德安人莫非是……

  Ps:本書史料主要是宋史。眾所周知宋史是二十四史里屁股最歪的,對於變法派的人物都是滿滿的抹黑,但是沒辦法也只能將就著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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