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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一十五章 鵷鶵、鴟和腐鼠

  王安石私邸之內。

  王安禮,王安國兄弟二人正在坐在房中陪王安石說話。

  王安禮是正好代還回京述職,王安國則是聽聞兄長要辭相,從西京趕回家中。

  提及青苗法,他們兄弟二人其實都有反對的地方,不過聽聞兄長要辭官,二人都是一致勸阻不可。

  如今變法的架子好容易搭起來,怎可在這時候半途而廢,那麼前期人力物力都要浪費。

  王安石半闔著眼睛,聽著兩位兄弟你一言我一句,都是勸王安石如何如何回心轉意。

  「兄長在變法之事廢了多少心血……」

  「那詔書乃司馬十二自擬,絕非官家之意……」

  無論兄弟二人怎麼勸,但王安石就是不說話。這時王雱入內道:「爹爹,昨夜官家急宣章越,呂惠卿二人入宮!」

  王安石微微點頭。

  王雱道:「想必是召二人論修青苗法之事。若是其他人也罷了,但呂惠卿……」

  王雱一眼看出呂惠卿這人很有野心,故而他很反感別人將呂惠卿稱作顏回。

  王黨之中除了王安石,絕不容許有第二人的存在。

  王安國道:「呂吉甫資歷太淺了吧……但是章度之,他如今是待制了,下一步便可知制誥了吧!」

  王安禮道:「不用待制,也可知知制誥。但度之我知道的,他為官謹慎,對於新法的事似從不多言一句。」

  王雱哼地一聲道:「除了呂吉甫,天下沒有第二個人,可改這青苗法一字。」

  王安石道:「昔日呂不韋作呂氏春秋,能改一字者贈之千金。吾之立法雖重法度,但若真有人能改這青苗法,老夫又何妨以千金相贈!」

  「凡能改我青苗法者必是當世奇才!」

  正在說話間,外人傳呂惠卿求見!

  聽說呂惠卿前來,王安國,王安禮的神情都是一松。

  王雱則道:「且看他來說什麼!」

  呂惠卿入內后見王安石一揖到地,然後二話不說將常平新法的文稿奉上。

  王安石沉默了片刻,接過文稿看了起來。

  王安石看稿極快可謂一目十行,室內一片寂靜。王雱則自呂惠卿一進屋即斜目看著對方。

  半響之後,王安石掩卷道:「吉甫,青苗法中這兩條不是你改的吧?」

  ……

  呂惠卿抬起頭看向王安石,嘴唇翕動。

  呂惠卿想到王獻之從王羲之學書法自覺得父親神髓。一日他將書法呈給王羲之看,王羲之在他一個『大』字下面點了個點。

  王獻之拿這副字給母親看,結果母親說你這篇書法寫了那麼多字,唯有太字這個點寫得最似父親。

  此刻呂惠卿在王安石面前,也成了這太字之點的笑話。

  為啥他改了這麼多條,王安石都沒看到,偏偏就這兩條不是自己改的……

  呂惠卿道:「相公是說以戶等派青苗錢及以剩錢作青苗錢派給坊郭之民吧!」

  王安石點點頭。

  呂惠卿道:「是章度之改的。」

  王安國,王安禮又驚又喜。

  王雱不由作色,他不信章越竟可以改自己父親的青苗法,於是他從王安石手中接過文稿看了起來。

  「哦!」王安石顯得不意外。

  王安石道:「吉甫若想到這以戶等配青苗錢,必不會瞞我了。」

  呂惠卿聞言十分慚愧。

  沒錯,自己若真想到此二法,早在起草青苗法時便加入了,何必到現在滿朝非議時青苗法再拿出。這不是明顯將王安石的軍嗎?

  ……

  呂惠卿不由想起白日一幕。

  當時章越,呂惠卿正從崇政殿離開,而官家與幾位宰執和言官們還在殿上討論青苗法可行性。

  「度之!方才在殿上是何意?」呂惠卿叫住了章越。

  呂惠卿雖有好勝心,但也有自尊心,不願平白受章越這個情。章越將這青苗法的功勞推讓給自己,便是施捨了一個人情嗎?

  章越對呂惠卿道:「是章某方才的話,令吉甫兄介懷了,這是章某的不是。」

  呂惠卿看著章越道:「非呂某好生事,但這功勞呂某確實不敢居之,無功者不受祿。」

  章越向呂惠卿道:「吉甫兄自是高風亮節,不過吉甫兄可知為何章某要此改青苗法之功推給你嗎?」

  呂惠卿道:「還請章待制賜教!」

  章越正色道:「賜教不敢當,只是呂兄以為這常平新法確實是良法嗎?」

  呂惠卿聞言沉思了片刻道:「度之不見方才官家與三位相公,三位言官皆是眾口一辭稱讚此法?」

  章越道:「見得,但當初唐朝賢相劉晏改常平倉法,何嘗當時不被後世眾口一致稱讚為萬世良法,但為何不到如今,唐末這常平法即已是敗壞,這當初的萬世良法到哪去了?」

  呂惠卿一笑道:「度之短視了,天下之事,都是法久而弊生,只要適時變通一二則是……」

  章越道:「吉甫錯了……沒有法久弊生,而是有治人無治法。這青苗法確實為良法,但最多不過兩三年,胥吏便可熟練其事,以其鄙陋斂民財富。」

  「故而此法若得其人而行之,則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則為大害。此法久之不能為利,而終於為害,到時候苦得還是百姓!」

  「那度之有何高見?」

  章越道:「使青苗法之職不可以是官吏,而是以善理財之民也!此為根本,也是道,至於改其法不過是術而已。術再怎麼好,終究是術,故此法無論怎麼改,數年後都成為弊法,最後只是害了百姓!」

  呂惠卿聽過章越的官酒坊與撲買酒坊的比喻。這也是他與章越一直的分歧所在。

  章越道:「吉甫如今方明白我為何推讓?因這青苗法實為病民之法,章某如今改之不過是減一減百姓之苦,但最終不是出自章某的本意!」

  「此功勞章某實不願居之,吉甫兄是能人達士,必能明辨我這番肺腑之言!」

  呂惠卿聞言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章越心心念念都是此法能不能造福百姓,但他呂惠卿一心想的是如何爭功,令官家和宰相對自己刮目相看,如何顯本事。

  但如今他呂惠卿與章越一比……

  就如同莊子中所云,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

  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呂惠卿就似鴟得腐鼠,看見鵷鶵飛過,還以為對方是來與自己搶腐鼠,然後怒而向對方比劃,大喝一聲:「嚇!」

  呂惠卿聽完章越這番話后更難過,他這一次對章越他實在是敗得徹底,不僅敗在才學之上,更要緊的是敗在格局上。

  呂惠卿可謂是難受至極,他一生好勝好強,但唯獨這一次在章越敗得是太徹底了。

  章越離去后,呂惠卿漫無目的地走在宮道上,不由想起他讀書發軔之時許下的志向,當初也有為民請命之心。

  為何有時候走著走著便忘了?

  想到這裡,呂惠卿長嘆一聲。

  次日,章越來至王安石府上。

  王安石對章越道:「度之早知青苗法有此弊端,為何早不相告老夫?」

  章越道:「啟稟相公,非不告而是真不知,那日官家深夜急詔,我在睡夢之中忽聞有一神女入夢……傳授我二法,次日醒來……說來也是機緣巧合,此天欲助相公。」

  章越這番滿嘴跑火車的話,王安石如何能信。

  王安石道:「那就姑且如此吧!度之,老夫不是不納諫之人,但可惜天下之人多是皮相耳食之輩,所議多是不入流,讓老夫連聽一聽的念頭也沒有。」

  「可度之卻是所言有益,這青苗法病民之處,老夫想仔細聽來!」

  章越見王安石竟肯請教自己的意見,著實是吃了一驚,這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嗎?

  王安石不是繞彎子的人,而是一心想著辦事。

  章越想到這裡直言道:「青苗法確實良法,但他日若敗壞,必然是不肖官吏所屍其咎。下官觀先賢之論,而以今日之事驗之,這青苗法本意確實是不壞,但其弊在不給其谷,而給其金,處之以縣,而不以鄉,最要緊的還是其職以官吏,而不以鄉人。故而可以行之一隅,卻不可以行天下……」

  用官吏實行青苗法便是最大的弊端。

  故而王安石變法之後,青苗法再也沒有實行,民間真正的備荒之法,則是很多人看不起的朱熹朱老夫子所創造的社倉法。

  社倉法就是將社倉設在鄉間,然後用官督民辦的方法進行管理。

  穀米是官府出,穀米出入官府也可以監督,同時如果出現問題,官府可以追究。

  但具體的管理是鄉官,士人來負責。

  當然社倉法也不是沒有缺點,官府總是利用各種名義對社倉進行侵吞強征,同時管理社倉的人也會貪污……但是社倉法好不好,要看他推行的時間。

  這社倉法一直都是問題不小,官府民間批評的聲音很多,但卻勉強使用到了清朝末年,青苗法只是曇花一現。

  青苗法不是不好,但是太看重官吏的素質和操守了,只要碰到壞官庸官,老百姓就苦了。

  社倉法就是官督民辦。

  官督民辦就是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開,類似淡馬錫模式。

  這個辦法當然也有不少問題的,但如同青苗法和社倉法之間的比較,結論顯而易見。

  王安石聽得很認真,王安國,王安禮坐在一旁聽著王安石與章越坐而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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