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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三十章 爭執

  章越見此默不作聲地走到殿末站立。

  眼見王安石批評歐陽修,連視疾已久的曾公亮也爭道:「富弼也阻之青苗法,如何說?難道他也是附於流俗嗎?」

  王安石則道:「鯀以方命殛,共工以象恭流。富弼一人兼鯀,共工之罪,臣請奪之使相之職,徙至他州!」

  章越聽了感慨,富弼當初可是待王安石不薄啊,王安石如今真是殺紅了眼!

  換了自己與王安石易位而處,面對這麼多人的反對,身居於群謗之中,你能對自己堅信不疑嗎?

  富弼,韓琦,歐陽修那可是仁宗至英宗再至本朝,最負盛名的宰執,換了別人早就認慫了。

  但王安石天生一股執拗勁,錯的不是我,而是你們。

  甚至有一點你們越是要反對自己,我越是要證明自己是對的。

  但此刻連章越不免心生懷疑,自己支持王安石變法到底是不是對的?

  韓琦,歐陽修都道能撥亂反正者必是自己,但章越此刻都懷疑自己,能否撥亂反正呢?

  恍忽之間,章越覺得自己有等力不從心之感,彷彿身在這漩渦之中。

  隱約之中,他看到了官家看向自己的目光,章越似乎幻聽至官家向自己問道:「章卿,你言青苗法如何?」

  官家也是因歐陽修的上奏有些心煩意亂,章越明白這時候任誰都不能再堅定不疑地相信王安石。

  官家對歐陽發道:「你且起身,此事朕在與大臣們再商量商量。」

  王安石堅持道:「陛下,歐陽修擅止青苗錢,必須罷之!」

  歐陽發道:「家父為百姓謀之!」

  王安石道:「吾難道不是百姓謀之?」

  ……

  「朕去更衣!」官家聽大臣們越說不像話,當即怒而拂袖退至便殿。

  眾大臣們面面相覷。

  章越等人亦退至旁廊,自有內侍上來奉茶湯。

  室內有呂惠卿,曾布這般經延官,還有幾位三司條例司的官員,他們都是站著沒有坐著歇息的地方。

  至於宰執們去暖閣歇息,可以坐在塌上歇息一會。

  見殿中左右都是自己人,呂惠卿看向角落的歐陽發,與曾佈道:「子宣啊,我那邊有一個廟宇,香火特別盛,那錫箔便積在焚爐中,香灰都蓋在上面,寺廟裡的僧人便從焚爐里淘出其錫,市得厚利。結果此事為廟鄰知之,便從這香爐扒取其灰,盜淘其錫以為常。故言扒灰與盜錫啊!」

  呂惠卿自顧大笑,曾布聞言則有些尷尬。

  歐陽發臉都氣得青了。

  「吉甫,你這是作什麼言語?」

  呂惠卿定睛一看,竟是章越指責自己。

  呂惠卿神色一凜,他沒料到章越竟在這時候為歐陽發出頭與自己爭執。

  呂惠卿穩住陣腳,出言道:「度之,你別忘了這常平新法是你我二人一同起草的!」

  歐陽發難以置信地看了章越一眼,呂惠卿見此一幕,稍稍露出得色。

  章越大怒,自己對於青苗法是什麼態度,你呂惠卿不是早就明白了嗎?

  章越道:「吉甫,公事私事豈可混為一談!吉甫,你忘了嗎?當初你我在歐陽公的府上相識,當初還是歐陽公為你我引薦的。」

  呂惠卿道:「不錯,歐陽公對我呂惠卿是有提攜之恩,但是歐陽公依仗朝廷大臣的身份擅止青苗法,方才王參政亦言過,如此之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我等豈可因私誼而廢了國家大義所在!」

  這呂惠卿如今的角色類似於王安石頭號打手的存在。

  之前李常為御史上竄下跳地反對新法,呂惠卿用盡一切辦法將此人逐出了朝廷。

  韓琦反對青苗法,也是呂惠卿,曾布二人將韓琦的文章拿出來通篇批評了一頓,並頒布天下州郡。

  而歐陽修出來反對新法,王安石連『如此之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的話都批評得出來。

  呂惠卿自是堅決貫徹王安石的主張,將歐陽修狠狠地批倒在地,按在地上爬不起身來。哪怕歐陽修當初對呂惠卿有恩,甚至可以說要不是歐陽修,呂惠卿還認識不了王安石。

  「難怪近來有人稱吉甫為護法善神!真是一點也不錯!只盼日後王參政與吉甫意見相左時,你還能如今日如此。」

  呂惠卿眉頭一皺,知章越指責自己兩面三刀,他今日為了新法能夠對舉薦他的歐陽修大義滅親。他日未必不會與王安石翻臉。

  「吾呂惠卿一生以王參政為師,所親莫過於此,度之這等手段想挑撥我與王參政,也未免太下作了吧。」

  呂惠卿冷笑一聲,卻見自己與章越辯了一陣,在場的人居然沒有一個人幫腔自己,顯然非常不正常。

  這時候卻見三司編修條例官,中書檢正章惇站了出來。

  呂惠卿大喜,他知道章惇與章越不和,二人是親兄弟但從來沒有往來,此來必是幫助自己。

  呂惠卿以為章惇要幫自己,卻聽他道了一句:「吉甫,我覺得你今日的話失當了!當初呂景,蔣之奇污衊歐陽公的話,你豈可當真?」

  呂惠卿完全沒料到與自己處於同一陣營的章惇居然反對自己。

  呂惠卿隨即領悟,當初正是歐陽修薦章惇入館職,卻遭到呂景,蔣之奇批評,說章惇這個人佻薄穢濫,嘉右二年時因名次不如章衡,將敕誥丟棄於廷。

  章惇因此失去了進入館職的機會。

  而呂景,蔣之奇二人又攻訐歐陽修不倫之事,致對方最後含恨出外!

  自己批評歐陽修卻踩在了章惇的痛處上。

  呂惠卿覺得無論如何,章惇也是內部的叛徒言道:「子厚莫忘了,你這館職到底是誰給的?」

  章惇道:「參政之恩,不過吉甫多提,章某也是記得。但也不礙章某秉直而言,今日此番話,即便到了參政面前,我也是這般說,絕不會更改一個字。」

  呂惠卿此刻方寸大亂。

  章惇對歐陽發道:「伯和兄有我在,絕不會令你有什麼委屈!」

  眼見章惇批評呂惠卿,此刻曾布也站出來道:「吉甫,你方才的這番話確實太過了。」

  曾布是曾鞏的弟弟,曾鞏是歐陽修門下第一人。

  如今呂惠卿亦批評歐陽發,曾布雖沒有第一時間站出來說話,但此刻也是表明了態度。

  呂惠卿看了章越一眼,這時候章越動手一旁花瓶一擲在地,哐啷一聲打碎,於是指責起了呂惠卿……

  ……

  這時候官家重新回至殿上,方才官家召王安石至便殿說話。

  王安石這一次再度說服了官家支持青苗法。

  並隨著官家走至殿中,但見他言道:「我當年與歐陽公往來密切不假,但眼下因青苗法天下眾議紛紛,除了韓絳,呂惠卿,曾布始終信臣不疑,其餘人皆一出焉一入焉也。」

  一出焉一入焉出自荀子勸學。

  說得是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普通人就是這個水平。

  官家聽了王安石之言略帶歉然地道:「朕也曾一出焉一入焉,但多虧章越說話,朕方才對卿的青苗法不疑。」

  王安石聽了官家的話,露出訝異之色。

  官家對王安石笑了笑道:「即便歐陽修,韓琦都反對青苗法,但朕對卿的信任依舊不變……」

  正當君臣說話時,突聽的哐啷一聲,花瓶碎響。

  官家與王安石還以為是哪個內侍這麼不小心打碎了花瓶,這時一旁內侍匆匆入內稟告道:「陛下,幾位講官在廊房裡爭吵不休!」

  官家,王安石不由對視一眼。

  片刻后,章越,章惇,呂惠卿,曾布,歐陽發數人皆在官家與王安石面前。

  眾人各將爭執經過在官家和宰執們面前說了一遍。

  當然章越與呂惠卿二人爭吵最激烈,章越爭吵到激動之時,還打碎了一個花瓶!

  眾宰執聽到殿內爭吵的經過,看看章越,再看看呂惠卿,都對二人有了新的評價。

  章越維護歐陽修,顯然是重情重義,至於呂惠卿只能說對王安石太忠心不二,以至於連曾布,章惇都看不下去了。

  連王安石也怒批道:「此是何體統?」

  眾講官一併告罪!

  章越,呂惠卿二人上前主動承認錯誤,言是二人一時言語衝突,已至於事情大到驚動了官家和參政。

  王安石批評了二人一番道:「臣請給二人罰俸半年!」

  官家點點頭道:「就如此辦。」

  處罰命令一下,章越倒是無所謂,他為官又不靠俸祿,但呂惠卿可是苦了,他知自己很遭人恨,故而為官十分的清廉,這一下等於半年就沒了收入,只能找人借錢了。

  官家也是經此看明白很多事,他假意批評章越道:「章卿,朕方才還與中書商議,授你和章衡二人為知制誥,你這番輕率實在太令朕失望了。」

  官家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

  呂惠卿此刻妒忌之情是溢於言表,片刻之後氣焰全消。

  他對章越忌憚更深,深後悔今日不該與章越扯破臉。

  曾布則是感嘆章越陞官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二十六歲知制誥都趕上蘇易簡了。

  而章惇站在一旁,神色則顯得有些複雜。

  官家對章越告戒幾句后,這一場風波即是落下帷幕,宰執繼續留在殿內議事,其餘官員便是離開大殿。

  章越這才走出殿外,就見呂惠卿趕上道:「度之方才我是衝動了,不知可否賞臉一敘!」

  PS:兄弟姐妹們中秋節快樂,月圓人團圓,這一更晚了,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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