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九十章 軍歌
李夔的大敗著實是章越沒有想到的。
李夔是他的認知里是知兵的,平日在自己門下談論兵事可謂是頭頭是道,但缺的只是臨陣經驗而已。
當初知道鳥鼠山被攻時,章越還派了援軍在路上接應,結果援軍還沒抵達,李夔即是一潰千里。不過萬幸的是,鹽匠灶戶全部被章越撤回城中,只是那些鹽井全部落入木征之手。
李夔灰頭土臉地回到渭源堡中時,章越見得對方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罵道:「豎子,平日爾最逞能,談論兵事無人可抵,但如今看來不過是趙括之流。」
李夔被章越罵了一通,更是垂頭喪氣。
這時候一旁的唐九道:「啟稟老爺,我覺得此事錯不在李郎君,而在老爺運籌不當。」
見唐九頂撞自己章越也是氣不能順問道:「何以見得?」
唐九道:「分兵去守本就是忌諱,我知道老爺是捨不得那鳥鼠山的鹽井落入蕃人之手,可是我軍兵馬本就不如木征多,正應該堅陣收縮,待對方分兵之時再行交兵,而如今我軍人少反而分兵在前,怎不是老爺用兵的失當呢?」
「再說了,蕃部弓手本就是新練。新練的兵馬本就不可使之趨前,而應使之附后。如此用兵再多人都不夠打的。」
章越被唐九這麼一說,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頓時清醒過來。
沒錯,最紙上談兵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自己看王韶作戰時,好似很簡單,結果自己實際操作時……
哎,書生領兵……的通病啊。
章越回過神來對李夔道:「此事唐九說得不錯,確實是我捨不得鹽井,故出了差錯。」
李夔赧然道:「是學生書生談兵這才誤了事。」
章越道:「這也不怪你,我也是初次領兵,正所謂神兵非學到,自古不留訣,我們也是要在戰爭中學習戰爭。我此番指揮失當,你也當好好反省。」
章越想起李夔之前領兵,從渭源堡出發時兩名蕃兵弓手稍有不從即被他挑了錯處殺了。
文官領兵,擔心士卒不服,動則用開殺戒的辦法來鎮兵。
章越對李夔語重心長地道:「你當知治兵當恩威並用,不可一味殺伐而鎮之。這次蕃軍嘩營便是教訓。」
「學生記住了。」
李夔也確實知錯了,他素來佩服隋朝名將楊素,也學他御軍之法,結果導致御下過勐,以為如此可以令蕃人知進退,遵法紀。
但他一味的鎮壓,最後導致了在木徵兵馬進攻時,蕃軍承受不住壓力最終嘩營敗北。
章越對唐九道:「斯和所部由你來帶,切記不可喝酒誤事,斯和你在旁觀察,好好向人家學一學如何帶兵。」
李夔對章越解除了自己職務毫無怨言。
唐九,李夔都稱是。
首戰失利,令章越頓時落入下風,如今丟了鳥鼠山,木征已是全面壓來,可他對木征也並非沒有一戰之力。
但說到底木征點集兵馬二十多日,自己也犯了一個輕敵大意的錯。
因為木征來的慢,自己是不是就真覺得木征不堪一擊了?
這時候智緣入內道:「結吳叱臘派人帶蠟丸來書,言木征后營屯糧處,請我們率一支精兵前往劫糧,他與董裕願約作內應。」
智緣說完當即取一個蠟丸給了章越,章越剖開蠟丸上面正是繪著一副地圖,標註著木征屯糧處。
章越有些心動,在戰局不利之下,若劫糧成功是可以作為扭轉勝負的關鍵。
可是問題是……這幾個人信得過嗎?
章越問道:「大師,你看董裕,結吳叱臘二人可以信嗎?」
智緣道:「我看來結吳叱臘所言應有五成是真的。」
五成。
章越也是犯了難,他也不能肯定二人是不是詐降,但現在已成為一個極大的誘惑擺在他的眼前。
此刻章越不由有些心浮氣躁,難怪有云為將者必須先治心。
面對這為數不多的勝機,章越最後還是決定寧可錯過,不可貿失。
就如同歷史上魏延向諸葛亮提齣子午谷之謀一般,為何屢次會被後人提及,還不是因為武侯七出祁山沒有成功。
可想而知的是,事後諸葛亮的人很多,但身為主將,作為一名決策者,總是要冒各種風險才能作決定。
就如同曹光實中了李繼遷的埋伏一般,他或許也在兩難之中,若李繼遷真降了,那又是什麼如果?
但是歷史告訴我們,沒有如果。
世上沒有十拿九穩的事情,換句話說,這世上沒有什麼因果關係,只有一個概率問題。
好比如說,一個人認真讀書,最後考了一個好成績。
不能說因為認真讀書,考了一個好成績,只能說認真讀書,增加了考一個好成績的概率。
章越趁著鳥鼠山新敗,當即召集將領,傳令讓他們在堡中厲兵秣馬,加緊操練。
首戰失敗,令章越有些心浮氣躁,但面上卻不可向眾將顯露出任何焦急之色,
這時候探馬來報說,景思立已率軍趕到渭源堡了。
章越聞之大喜,心想援軍到了,而且還來得這麼快。
章越親自出迎時,景思立的兵馬已到了城外。
章越見其兵馬果真是精銳。
這景思立也是名將,他是景泰之子,說起景泰此人,也是牛人,與王韶一樣都是進士出身,文官領兵而成為名將。
景思立其兄景思忠也是由文從武,之前在戰爭中已是以身殉國。
景思立承襲父蔭,在順寧寨之戰中,西夏人圍點打援。在所有兵馬皆敗的情況下,唯獨他一人全身而退,因此升遷為德順軍知軍。
章越也看得出景思立帶兵有方,其部隊急行數百里,仍是氣勢不衰。
要知道精銳部隊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行軍。
行動過於緩慢,則為遲鈍,但能夠在急行軍保持士氣,還能馬上投入戰鬥,就是第一流的強軍。
比如志願軍某部隊一晝夜疾行七十里后,仍立即投入戰鬥,能殲滅敵主力部隊。
景思立道:「啟稟章龍圖,末將知鳥鼠山失守,故率軍連夜趕來,所幸趕上了。」
這一句話說得章越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景思立見章越臉色不好看,連忙道:「末將言語粗魯了,還望龍圖見諒。」
章越道:「某乃文官不擅帶兵,還請知軍多多指教才是。」
「不敢當。」
章越隨即道:「知軍率眾將士一路疾行著實辛苦了,我命人發一個月餉銀作為犒勞。」
景思立見有錢拿點點頭道:「多謝龍圖,餉銀事先不急,讓兒郎們安歇才是正經。」
章越道:「當然,鳥鼠山一失,木征大軍馬上可直抵城下,還請知軍隨我入城,商量破敵之策。」
景思立道:「無妨,章龍圖兵馬作壁上觀即可,由我來率本部人馬破敵便是。」
章越心道,這景思立啥意思,認為我的帶的兵不堪一擊不成?
但景思立想的也很實誠,論兵馬青唐蕃部不如党項多矣。
而青唐蕃部中唯有董氈略微能打,至於木徵實差了太遠,否則當年他與他父親也不會被党項人從蘭州趕到熙州河州來安歇。
章越的兵馬連木征都打不過,更不及他這支與党項人打了多年的精兵。
章越心想,景思立是宋軍名將,既是如此自己還是在旁虛心學習才是。自己並非王韶那般天生名將,只是長於政略,這帶兵打仗確實並非所長。
別拿自己短處與人比長處。
景思立與章越一併走入城中,其部下在城外紮營。
景思立入城時,廣銳軍正在操練。
景思立看了看廣銳軍如何操練,在他這等名將眼底,廣銳軍操練自是有弊端,但好歹廣銳軍之前也是禁軍,操練也是很有章法,這令景思立立即改變了輕視之意。
可是最令景思立震驚的還在後頭。
原來兩千廣銳軍將士操練完畢后,當即集結在場中放歌。
廣銳軍唱得是什麼呢?
景思立聽得是這般的。
……
三軍個個仔細聽,行軍先要愛百姓,
賊匪害了百姓們,全靠官兵來救生。
第一紮營不貪懶,莫走人家取門板,
莫拆民家搬磚石,莫踹禾苗壞田產,
莫打民間鴨和雞,莫借民間鍋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詳,夜夜總要支帳房,
莫進城鎮進鋪店,莫向鄉間借村莊,
無錢莫扯道邊菜,無錢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緊要書,切莫擄人當長夫。
第三號令要聲明,兵勇不許亂出營,
走出營來就學壞,總是百姓來受害,
或走大家訛錢文,或走小家調婦人,
愛民之軍處處喜,擾民之軍處處嫌,
軍士與民如一家,千記不可欺負他。
景思立聽得廣銳軍士卒連唱三遍,士卒們各個是聲如洪鐘。景思立聽了半響,這才定了定神向章越請教道:「不知此歌是何人所編?以此來教習兵馬?」
章越笑了笑道:「正是不才所編的。」
景思立一臉震驚,隨即感嘆道:「此歌言語通俗,人人易懂,若我軍士卒皆以此教習,必定軍紀嚴明。若是推廣至天下,何嘗有兵如賊匪之嘆。章龍圖真可謂是名將矣,思立佩服之至!」
章越笑道:「知軍過謙,章某隻會在小處作文章,但領兵上陣還是要靠知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