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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三十八章 資政殿論策

  章越聽文彥博一提,露出微微吃驚的神色問道:「竟有此事?」

  眾人知道章越剛到京師對此一無所知。

  文彥博見章越一臉茫然言道:「不妨事,章經略大可隨便談談。」

  文彥博用手點了點頭案旁一封公文,一旁官吏立即給章越奉上。

  章越翻閱公文但見是一封邊報,也就是今年(熙寧五年)的二月起契丹多次派騎兵渡過拒馬河,在八月時契丹突然點集二十萬兵馬,宋朝派人詢問契丹的意圖,對方卻說他們收容了兩名宋朝逃軍,稟告說是宋朝要出兵二三十萬攻打燕京,所以他們提前準備集結兵馬在邊境禦敵。

  宋朝大驚立即派人解釋說根本沒有這個意圖。但契丹人表示不信。

  另一封則是密報則是不具名的,一看便是抄錄,至於哪個衙門的沒有說。

  章越聽說這樣的密報一般出自皇城司,以往自己可是沒有資格看的。

  很可能是宋朝知道契丹重新劃界后如臨大敵,於是啟用了在契丹的密諜。

  密報上則是另一個說辭,契丹之主耶律洪基意欲趁著宋朝與西夏開戰,無暇分身之時,侵吞蔚,應,朔三州的土地。

  章越看到這裡想起了歷史上好像是有這件事,說王安石主張對契丹妥協,最後棄地七百里,但也有人說只棄了幾十里。

  章越道:「下官記得熙寧四年正月時,陝西宣撫司出大軍攻羅兀城時,契丹出三十萬腹里兵巡於境上,使我軍不得不狼狽退兵。」

  「而今年自二月以來,契丹即屢派探馬渡過拒馬河,本朝增雄縣,容縣二地巡馬以拒之。可知契丹實為狼子野心,還應繼續探明其意圖才是。」

  文彥博道:「契丹意圖暫且不明,便說眼下契丹點集之後派兵渡河抄掠兩屬人戶?或下一步攻雄州怎好?」

  章越聽文彥博的話,似將自己往某方面引,頓時知機不言。

  王安石則道:「如今不過百十騎往來,二三十里地相侵,尚且煩擾至此。這四夷皆弱的時候,若是有一豪傑生於四夷,不知以何待之?」

  文彥博問道:「難道契丹主耶律洪基非豪傑?」

  王安石道:「庸碌之輩,不過持基業大爾。」

  章越看著文彥博,王安石隔空鬥嘴,相互掐架也是感到好笑,一旁的官吏也是紛紛記錄。章越心想本是諮詢自己的問題,成了兩個宰相鬥嘴的場合,倒是省了自己不少氣力。

  王安石的打算很清楚,他如今要攻略青唐,再制西夏,所以不願與契丹交兵,以免兩線作戰。

  誰都知道不可以兩個拳頭打人。

  而文彥博就立即指責王安石,說你怎麼對契丹這麼慫啊?真是弱爆了,這不是你平日的風格啊。

  章越也沒吭聲,自己到京師這一趟,搞不好就被留京,從此剝離了兵權。

  王安石可以安插自己的心腹執行攻略青唐事。

  所以他出於自己考量是不願意爭的,但是開拓青唐的心血以及前期的投入就此浪費,章越也是心有不甘的。

  王安石要讓自己人攻略青唐就由著他去,但制夏國策不可半途而廢。

  王安石與文彥博掐了一會,章越言道:「依下官所見,契丹點集兵馬並非有攻宋之心,其意在於索地……」

  章越所言每一句話,自有官吏記錄。

  耶律洪基嘛,看過天龍八部都知道這人,這時候他已經平定了皇太弟耶律重元之亂,但不代表其權位穩固。

  章越道:「契丹雖然學習漢化,定了兩院制,契丹國內各族混雜,如契丹,漢人,奚,渤海,回紇,女真各族雜居,原先不過是強以武力鎮之……」

  歷史上的耶律洪基不少人認為他的庸主,但其實不然。

  耶律洪基一生只做兩件事,一個是鎮壓內亂,一個便是凝聚統一的意識形態。

  「……其君王基業的穩固,全憑武力駕馭,而非採用德治。耶律洪基雖是崇儒,想學本朝以禮治天下,卻不得精髓,故而說到底還是學不成,我聽說契丹境內有一奚人三世而居,耶律洪基居然賜官嘉之,而三世而居在本朝卻是最平常的事……」

  說到這裡,眾官員們都是笑了,一等文化制度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契丹最大問題就是國內各個民族混雜,各族的文化風俗,平日習慣都不一樣,所以這就導致了國家一盤散沙。而強行鎮壓,不能徹底消弭矛盾,國內似火藥桶般一點就炸。

  以往契丹國力強大的時候,可以用武力強行鎮壓,但現在矛盾卻越來越激烈。

  二流的君主只知道打打殺殺,不服的殺就是,但耶律洪基卻意識不可以這麼辦,他從鄰居宋朝那邊學到了以儒治國的優越性,想要將儒學作為統一意識形態,來消弭國內矛盾。

  比如對奚人三世同居就進行賜官就是一個例子。草原民族的傳統是什麼?子弟一旦成年了便出去與父母分別而居。

  而他作為皇帝就作為表率,自己一副愛好儒學的樣子,打算改武治為文治,學習宋朝科舉取士,同時在意識形態上與宋朝爭鋒。

  儒學是意識形態的一個工具,佛學則是另一個。

  為了推行佛學,耶律洪基更是『一歲飯僧三十六萬』,『一日祝髮三千』,此舉震驚了宋朝。

  由此可見,入主中原的草原民族最後無一例外都朝著儒學漢化的轉向,所以並非丟棄尚武之風轉而崇儒,而是武力衰退了,不得不去崇儒。

  所以這一步他們也就基本喪失了祖先銳於進取的勇氣,轉而想要過上一等安定地生活了。

  好似一個人年輕時走南闖北,有了一定積蓄後到了中年便想過安定日子,所以才有宇宙盡頭是編製之說。

  那麼遼國為何在這時要索取宋朝土地,也是一個容易解釋的問題。

  因為西夏是遼國藩屬,遼國國內的有識之士絕對不會坐視宋朝取夏制夏,章越在西北的勝利加深了他們危機之感,所以他們向耶律洪基提議攻宋。

  但耶律洪基知道自家事。

  如今遼國還是全憑武力鎮壓各部的分歧,一旦武力上出現失敗,必然會導致整個國家的崩裂。

  攻宋可以一時贏,但難的是如何一直贏……一旦如澶淵之戰那般激起宋人全國抗遼的決心,那就得不償失了,甚至宋朝斷了歲貢也不是耶律洪基可以損失的起的。

  因此契丹藉助武力恐嚇,再收取實利才是耶律洪基最明智的打算。

  如今契丹在燕京點集,是為了撫平國內的主戰派之舉,耶律洪基絕無可能在這個時間點大舉出兵。

  章越在殿中侃侃而談,官吏們筆下飛快,聽得章越的一番分析,眾人都是有撥雲見日之感。

  在契丹大軍點集二三十萬兵馬壓境時,也就章越敢在殿上斬釘截鐵說契丹只是武力恐嚇藉以索利,絕不會出兵。

  但吳充是隱隱捏了一把汗,這話章越也敢說,萬一契丹真的出兵攻宋,章越憑著殿上打了這個保票,那可是誰也救不了他。

  這就是說一句話就要當一句話的責任。

  比如這個場合章直說契丹絕不會攻宋,大家聽過便算了,可章越不同。所以小臣們可以隨便說話,章越卻不可以。

  不過即便有這個風險,章越仍是秉直而言。

  王安石聽著章越說著不由點頭,他的判斷只是耶律洪基乃庸碌之主,但如何庸碌他沒有具體道出,不如章越這般從軍事,政治,體制三個方面來剖析如今契丹的內憂外患。

  而蔡挺也是頻頻地點頭,章越講契丹之形勢如反掌觀紋一般,徹底一掃契丹大軍點集在宰執們心底的陰霾。

  一旦契丹大軍點集之事傳出,會對整個宋朝造成什麼樣的動蕩。宰相們都是將此事壓著不講。

  從高層至普通士卒都是對契丹極力避戰,以免出現兩面受敵的窘境,即便知道契丹可能是獅子大開口,也會全盤答允契丹所有要求。

  譬如將歲幣加到三百萬等等。

  蔡挺對章越的敢言直言是由衷佩服,換了他這個時候,可是不敢打包票了。

  「此子敢於任事不在寇忠愍公之下。」

  當初寇準強逼宋真宗御駕親征,這是一等政治冒險,同時也是敢於任事。

  當一名高官敢於自己的政治前途來為一件事打包票,大家還有什麼話說。大意就是日後出事了,我來背鍋好了。

  文彥博也不明白章越為何主動抗雷,難道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天真地以為王安石會放他回西北掌兵不成?

  他早已安排了王韶,蔡延慶等人取而代之了。

  文彥博道:「那麼依章經略之見,本朝當如何應之?若契丹繼續侵地如何?」

  章越道:「契丹既是索地,那麼咱們便談,什麼都與他談,什麼也都可以與他談,但就是不可答允對方任何東西,拖著他。」

  「再說本朝自陛下登基以來,沒有絲毫以陵慢契丹之處,我待之仁至義盡,對方卻強詞奪理,這般道義則不在對方。」

  「道義豈有用哉?」蔡挺質疑道。

  章越道:「若遼主真有大略,則道義無用,若無大略,則道義有用。遼主即位二十年,其性情如何可知也,此人說得通道理,並非如李元昊那般強梁,我方以柔靜對之契丹即是。」

  遼國如今好似身家的人,不會輕易選擇和你玩命。只有一無所有的人,才光腳不怕穿鞋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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