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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八十六章 淺攻的抉擇

  河州城。

  城牆被重新修築。

  白塔寺也重新修葺。

  寺廟以土牆堆砌,透著幾分滄桑的味道,可如此在河州已是上等的建築了。

  從汴京來的高僧智緣正在講經說法,引得無數信眾前往旁聽。

  智緣穿著一席天子御賜紫袍僧衣,高坐壇上,他的面前是上百名僧眾,而僧眾之後則是善男信女。

  殿里殿外坐的是滿滿當當,每個人都是雙手合十,露出虔誠的神情來。

  汴京的高僧坐在獅子上說法,不過在河湟的僧人卻無需如此,依舊是信眾無數。

  智緣這一次隨著章越進京受賞,本已為右街首座,他的年事已高,又兼回京路途中病了一場,本來應該在汴京好生休養的。

  但這一次章越返回熙河路,智緣卻是義無反顧地帶著門下十幾名弟子千里跟隨而來。

  這十幾名弟子都是智緣當初在青唐時所招募的蕃人,這一次隨他進京,而且都受了度牒。

  智緣至白塔寺說法以來,每日都有成千上萬的河州信眾來聽這位汴京來的高僧講經。

  智緣還頗通醫理,對害了病的信眾們進行診治,其弟子亦對迷茫困惑的蕃人普說佛法,並超度亡者。

  智緣講經完畢后,走到信眾之中言談說話,滿臉都是慈悲。不少蕃人感動於智緣的善心都是虔誠而聽。

  不久智緣聽得稟告說經略使章越到了,立即率弟子迎接。

  章越沒有走正門,只是帶著唐九等幾人便裝簡從而來,在寺后廂房二人相見。

  章越打量智緣,對方的臉色有些蒼白顯然是病體未愈。

  智緣見了章越雙手合十,深深一禮。

  章越亦合十道:「大師要保重身體,切勿太過操勞了。」

  智緣道:「貧僧此生所修的便是徹底斬斷煩惱,具備一切功德,超脫一切輪迴,入不生不滅。區區軀體之苦算的什麼。」

  頓了頓智緣道:「經略相公,老僧有一個不情之請。」

  章越問道:「大師的不情之請,是為了這裡的蕃民吧?」

  智緣合十道:「果真什麼都瞞不過經略相公,熙河的蕃人雖是莽直,但天性更近於淳樸,在向佛之心上比之咱們宋人更切。」

  「可憐這一次攻伐河州,不少蕃民流離失所,貧僧懇請章龍圖能收容這些百姓,接濟衣食無著之人。」

  河州的軍糧要從秦州轉輸,宋軍也只是夠吃而已,還要拿來接濟這些流離失所的蕃民信眾?

  章越卻沒有拒絕言道:「既是大師開金口,我便在白塔寺里設一個粥廠接濟。」

  智緣已是大喜,合十道:「貧僧多謝經略相公了。」

  智緣頓了頓道:「當初貧僧在古渭時,王子純不容貧僧,怪貧僧在蕃人之中的信望比他還高。」

  智緣說的是實情,他入青唐來自董氈,木征以下對他無不敬重。

  智緣感慨道:「王子純不能容人,但經略相公能容人,這便是他不如經略相公的地方。故而王子純能威服一時,但要使熙河長治久安還是要靠經略相公。」

  章越遲疑了片刻言道:「大師此話不敢當,只是我聽聞不僅蕃人服大師,連木征亦服大師,如今他不肯降便是大患。我殺木征容易,但殺了他后要使熙河蕃部歸心則不易。」

  智緣澹適地笑了笑道:「這有何難處?貧僧往踏白城一趟說服木征便是。」

  「大師?」

  一旁弟子都是紛紛道:「師父,鬼章,木征如今與我們敵對,此去兇險至極啊!」

  智緣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只要能令河州百姓免去兵災,貧僧走一趟又有什麼,大不了將這把老骨頭都葬在異鄉便是。」

  智緣言語里透著悲天憫人之情。

  弟子們都為之感動,紛紛表示願意同去。

  智緣的弟子不少都是青唐蕃部里的貴人,因仰慕佛法,敬仰他的為人而拜入智緣的門下。

  不過智緣卻沒有答允弟子們的請求,只願意自己一個人冒險。

  章越聞言沉默片刻,最後雙手合十道:「大師有此大智大勇,章某便在此謝過了。」

  智緣亦是合十道:「言重了,貧僧還望經略相公取得了河州后,能善待百姓,視蕃漢一家,將太平還於熙河這片土地,如此貧僧便感激不盡了。」

  章越欲言語,突覺得有些哽咽最後道:「大師放心,章某答允你的事必是做到。」

  智緣得到章越的答允后,次日便是孤身啟程了,他只帶了忠實信眾,沒讓任何一名弟子相隨。

  七日之後,智緣死於踏白城蕃營。

  鬼章疑心木征與他勾結,故一日趁木征出巡,鬼章率人突然闖入木征營中殺了智緣。

  ……

  而在智緣前往踏白城之際,章越得知新上任的熙河路走馬承受王中正已是從秦州抵至熙州,而且正在從熙州趕往河州的路上。

  知道王中正到此,章越就知道官家是又著急了。

  官家已是容不得自己拖延下去了。

  章越與張詵和蔡延慶二人商量,張詵很是憤慨,但蔡延慶不說話,他是秦鳳路轉運使自是自己知道自家事,秦鳳路如今為了供給大軍軍糧確實非常艱難。

  蔡延慶便向章越說回秦州督糧,章越聽了就覺得蔡延慶很是雞賊。

  他用這個方式避開了邊臣與王中正間的矛盾。

  相對而言,還是張詵比較講義氣。

  哪知次日章越就接到邊報西夏重新在蘭州,天都山點集,並屯駐重兵,甚至傳聞夏國國相梁乙埋已抵天都山下的瓦當會,隨時可以南下熙州,威脅會州,張詵則主動請纓要率部分兵馬返回熙州,防止西夏攔截後路。

  張詵,蔡延慶先後離開,只剩下章越一人面對王中正。

  對這二人毫無『義氣』的行為,章越心底大罵,明明集重兵於河州城的方案是三人一致的決定,但聽說官家的派人督戰,結果一熘煙全跑了。

  章越出城迎王中正,擺出了十足的誠意。

  而王中正接到聖命后,從秦州城出發至河州也是甚為躊躇,但是王命不可違,所以還是星夜兼程地趕到。

  他來之前反覆打聽京中情況,對於天子的御旨也是仔細揣摩,他很清楚地看到對於前方戰事決策,其實御前也是非常的反覆。

  一條不起眼的消息,就可以推翻御前昨日下定全部的決斷,王中正對此也是意料之中。

  所以官家在催促章越進兵的同時著重強調了『相機』二字。

  這對王中正而言就非常為難了,他不願意得罪章越,但更怕得罪官家,而且這樣關乎國運的戰略決戰,勝了如何他不敢期望,但要是敗了,章越是文臣尚好,而自己肯定是性命不保。

  王中正見到章越面上表情也是綳得很緊,他將手持的聖旨給章越看過了。

  章越當然不會懷疑聖旨有假,不過還是將細節看過,他也看到了聖旨里的『相機』二字。

  這說明官家對自己沒有失去信任,否則官家只要下一道詔令『沿邊諸將皆聽王中正之命』,章越經略使的軍權就被架空了,除非他要造反。

  當然此舉不妥,而且隱患不小,因為唐朝的緣故以及天生利益排斥,文官一直以來都反對宦官掌軍。

  不過也不是沒有,眼前的王中正以及李憲,甚至後來的童貫都是宦官掌軍的代表。而且平心而論,這幾人打得都還不錯(畢竟打敗就會被文官大肆渲染)。

  因此能否說服王中正在接下來,二人的相處中都是至關重要的。

  章越道:「見過坊使,城中已設下酒宴為你接風。」

  王中正道:「經略使不必客氣,咱家是奉皇命來的,事情沒有著落前,咱家是一口也吃不下啊!」

  王中正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章越點頭道:「那就依從坊使的意思。」

  當即章越走到大營與王中正在輿圖之前講解如今的形勢,王中正雖是宦官,但可是代表官家來的。

  章越言道:「坊使請看,這條是黃河,河北是夏國之地,而河南便是我們的腳下,似河州、岷州、桃州、積石軍、廓州等都在河南。」

  王中正看著輿圖,夏國在河南原先拒有蘭州,會州,但在熙寧三年時會州丟了,蘭州也丟了一半。

  如今河南大部分為宋軍與青唐各蕃部所共有。

  章越又道:「坊使再看這河南之地,咱們用南山和西山分河南之地,南山則指岷桃二州和熙河分界,西山則指積石山。」

  「或又稱西山、南山其外的岷、桃、疊、宕地區為山外,熙州、河州為山內。」

  章越所言一般當時的人會有些湖塗。

  但換了穿越者一聽就懂,露骨山又稱太子山,傳說當年扶蘇在此戍邊。

  露骨山是昆崙山余脈,也就是中國第一道階梯與第二道階梯分界。

  露骨山以西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而露骨山以東則只有兩千多米。

  換句話說,第一道階梯與第二道階梯大致為農耕民族與游牧民族的分界,以當時宋朝的國力而言,要跨越這裡非常困難。

  而以熙河的形勢而論,熙州河州在山內,也就是第二道階梯範圍。

  而岷州,桃州,疊州,宕州在露骨山以東,也就是第一道與第二道階梯交界之間。

  「似山內有湟水谷地,黃河谷地,桃河谷地都是可以適合我軍屯墾的。」

  「至於南山和西山(接近第一層階梯了)之西,卻不適合農耕,以羈縻之策治之即可。」

  王中正一聽章越所言就明白,簡直是反掌觀紋有沒有。

  旁人聽半天講不清道不明的話,章越一說就明白。

  有人說大宋國土雖大,但卻沒有一寸可以丟的,必須寸土必爭。

  也有人則說似秦州以西的土地,必須全部讓給蕃部。

  這兩等說法都是太絕對的,必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農耕民族受限制於補給線的問題,推進到第一道與第二道階梯之間就差不多,下面的地方在國力不夠的情況下,暫以羈縻之策治之就是。

  但位於第二道階梯上則當應取盡取了。

  「所以熙州河州必須取!而山外的岷州,桃州,疊州,宕州則當能取盡取。」王中正輕易得出這個結論。

  山內熙河,河州地勢較低,且四通八達,易於受攻擊,所以要守熙河必須山河完固才行。

  好比自古守長江者必須先守淮河的道理是一樣的。

  岷州,桃州,疊州,宕州扼守來往孔道,就是類似長江淮河的作用。

  章越道:「坊使明鑒,正是如此。熙州河州地廣人眾,可以自成一國,我若不取遲早為夏國所取,岷州,桃州,疊州,宕州則為外勢,若不能守,則熙河沒有一日安寢,這一點當初王子純在平戎策上早已說過了。」

  王中正對熙寧元年時王韶所上的平戎策,自是耳熟能詳。

  王中正當即誦至:「夏人比年攻青唐,不能克,萬一克之,必並兵南向……斷古渭之境,盡服南山生羌,西築武勝(熙州),遣兵時掠桃,河,則隴,蜀諸郡當盡驚擾……」

  王中正對於王韶的平戎策倒背如流,顯然也是頗為知兵。

  章越道:「坊使所言極是,這平戎策上的『盡服南山生羌』,就是董氈手下雞朴冷和青宜結鬼章二人統帥……」

  王中正恍然。

  宋朝將羌人分為生羌和熟羌。

  似趙忠,包順,奚起等人便是熟羌,與漢人長久打交道,並且跟隨宋軍出征。

  至於生羌就是不服王化的。

  至於南山諸羌,說的就是岷州,桃州,疊州,宕州四州的羌人,首領就是雞朴冷和鬼章。

  但更厲害的卻是王韶,而王韶在熙寧元年似乎就預料到今天戰局。

  西夏要攻宋必須收復南山生羌,反而過來宋朝收復青唐,收復南山生羌也是至關重要。

  章越道:「鬼章是山南首領溫巴溪的部將,后逐走溫巴溪自立為首領,如今山南蕃部皆多聽他調遣。」

  「而要取山南四州,或攻打西山,收河湟之全勢,盡服青唐諸部,都必須立足於河州!所以此戰只許勝不許敗。」

  章越想到了另一個時空的歷史,歷史一直到了宣和元年,童貫率軍西進,宋朝才完全奪取橫山,青唐。

  可宣和二年,方臘起義爆發,童貫被調回平叛。

  宣和七年,女真第一次南下打汴京,而西夏死而復生,全面反推。

  讀史至此,實令人扼腕嘆息。

  若是能在靖康,甚至宣和之前平定西夏,這樣也使宋至少可以全力對契丹,女真。

  但是就是差那麼一點,若早十年平夏,歷史會不會不一樣?

  想到這裡,章越突然有些恍忽。

  他此刻已是站在了歷史的風頭浪尖上,國家道路亦因他的抉擇,走上兩個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王中正已是隱隱把握到章越的全盤方略。

  王中正道:「章龍圖之運籌帷幄,咱家自是明白,這一次咱家西行,官家御前授策給咱家言『圖大於細,為難於易』,如今木征勢弱,董氈勢強,當取木征,青唐勢弱,夏國勢強,當先取青唐。」

  「如今木征,鬼章已困守踏白城,或許章龍圖想要等兵馬完備再攻,可是兵法有雲,用眾不如用寡,兵多則與糧競,兵少則與敵競啊。」

  章越道:「誠如坊使所言,可是當初范文正公經略西北時,推崇淺攻之略,章某不才亦是如此。」

  章越所言就是淺攻進築,這是范仲淹提出的。

  與千年後的『結硬寨,打呆戰』其實是有異曲同工的。

  對內線實行積極防禦,對外線執行『淺攻』一次只推進一點,就立足於防守。

  其實歷史上宋朝對西夏的進攻的戰果都在范仲淹當初所提的『淺攻進築』上,但凡推進的遠一點,深入的多一些就經常遭到失敗。

  比如一下子深入六十里進築羅兀城,還有永樂城之戰,都遭到了失敗。

  同時歷史上最堅決執行淺攻進築的就是章楶本人。章楶用兵每次進攻只準備六七天軍糧,極少搞大縱深穿插攻擊,打下地盤后就停下來築城。

  而章越用了一個月攻下了河州城,又用一個月多與敵人在踏白城對峙。

  淺攻之策,最大的好處就是解決了宋軍漫長的後勤補給線問題,但這樣的戰法看起來就很慫,而且對國力消耗很大。

  章越續道:「我之前駐寧河寨,派种師道,王君萬等人掃蕩河州蕃部,兵至南川寨和懷羌城一線,就是要斷鬼章所率山南蕃部的歸路,如今不少蕃部已是拔寨而去。」

  「現在河州蕃部十停中有七停以上歸附本朝,我令他們不許向踏白城下供糧,一旦番軍糧盡,鬼章木征必不戰自亂。」

  「如今只要等待一個良好的時機。」

  王中正問道:「章龍圖所言的時機,是等智緣大師使木征鬼章反目嗎?若是不成,豈非還要空耗軍糧?」

  章越失笑道:「木征,鬼章二人同床異夢,就算沒有智緣此行,亦遲早內訌。」

  ……

  經過一番長談,王中正被章越說服了。

  當夜他立即給天子寫信言大將在外領兵,唯有平日不侵奪其職,則日後方可責以有成。

  而章越繼續派大將抄掠北至黃河,南至南山,滿地都是宋軍騎兵抄掠。

  熙寧六年三月。

  傳聞木征與鬼章二人內訌失和。

  而在河州城駐紮了近兩月宋軍終於有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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