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日暮七星現 第47章 舊雨重逢
自從進入北寒之地,天空時不時都會飄落一些晶瑩剔透的雪花。
蘇蘇這個一直生活在大夏溫潤之地的柔媚女子,初見這些冰晶玉潔,頗顯高貴優雅之姿的雪花,喜愛有加。
她會禁不住用如玉的小手接上一兩片,看著它們在自己掌心慢慢消失不見,甚至有時會略帶惆悵的問項北,人們是不是都是這樣一片雪花,身不由己的隨風飄舞,然後又消失不見,仿佛從未來過。
可隨著天氣越來越酷寒,蘇蘇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靠著常年習武的底子,原本她還能勉強應付,哪知這帽兒井內陰暗潮濕之地,先是被沙魈的幻境所困,繼而為了溫暖冰涼的項北,她敞開了罩衣,被寒氣入體,終於是徹底病倒了。
反倒是病懨懨的項北,很是享受這種刺骨的寒冷,原本那些體內蠢蠢欲動的仙蟲似乎也老實了不少。
不僅折磨他身體的那些劇痛減輕了許多,甚至連受傷後身體恢複的速度都強悍了不少。
雖然那些被沙魈折斷的胸骨還讓他不敢大口喘氣,但是嘴巴裏的血腥之氣很快就消散了,想必內傷也已經恢複了。
三個人圍坐在帽兒井的邊上,默默無語。連一向話癆的天默也低頭摩挲著那塊被稱作降龍鼎的古玉,若有所思。
眼看著蘇蘇已經支撐不住,項北顧不得男女有別,把她輕輕攬在懷裏。蘇蘇並非沒有少女的矜持和嬌羞,隻是因為她已經想不到這些,高燒之下,意識開始有些模糊了,隻剩口中低聲念叨。
“對不起,項北,我拖累你了。”
“你胡說些什麽,說這話的人應該是我。”
項北想起一路之上,數次自己都想放棄,卻是這個固執的蘇蘇一再堅持,他們才走到這裏。他感受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也漸漸淡忘了對仙蟲啃噬內髒的恐懼。
隻是,或許他和蘇蘇也隻能走到這裏了。
其實不過三十裏地的光景,另一個比他們更慘點的,是那個同樣在等死的哲別措。陪伴他的,隻有自己的那雙斷腿。
拉車的那匹老馬已經靜靜的躺在地上,不再掙紮,一雙沒有了神采的眼睛微微睜開,望著天空,如果它也有來生,相信它不會再選擇做一匹軍馬,終生勞苦,遺屍荒野,死屍上,那些被無數次鞭打留下的累累傷痕有些血跡還未幹。
哲別措放棄了無謂的掙紮,靜靜的躺在馬車上等待死亡的降臨。如果死亡無法避免,那唯一的遺憾,應該就是沒有辦法和家人死在一起吧。
金烏升起又落下,玉蟾交替而行,幾個沙漠中垂死的人就這麽僵持著大概過了三天。除了風卷流沙,一切仿佛都靜止了下來。
突然,恍恍惚惚中,哲別措隱約聽到了駝鈴的聲響,當啷,當啷,而且還不止一個掛鈴。聲音越來越近,哲別措這才回過神來,這聲音應該不是幻覺。
馬車上的哲別措抿了抿幹裂的嘴唇,掙紮著起身,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行影影綽綽的駱駝身影,在黎明微光的映照下,緩緩的向著馬車方向移動,越來越清晰。
奇怪,哲別措忍不住用袖子揉了揉自己渾濁的眼睛,難道除了自己,還有人知道帽兒井的秘密?
駝隊走到距馬車一箭之距的地方停了下來,領頭的向導竟然喊了一聲,“前麵可是哲別措伍長?”
哲別措看不清來人的麵孔,但聽到這樣的稱呼,心中寬慰不少,他一向都以駝隊頭領的身份在各國間跑貨,隻有最親近之人才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遊騎國南院大王手下的一名伍長。
隻是這個老人已經虛脫得沒有了喊話的力氣,艱難的抬起手臂揮了揮算是應答。
領頭的向導跳下自己的駱駝,徒步走到了馬車近前。手掌護在胸前深施一禮,“當家的,我可找到您了。”
哲別措攏了攏目光,這才發現來人竟然是跟隨自己多年的老管家,哲布。
哲布從小和哲別措一起長大,雖然二人是主仆之身,但彼此如同兄弟一般親密無間,原本哲布一直跟隨哲別措的駝隊走鏢,但此次任務特殊,臨行前哲別措的家人悉數被南院大王扣為人質,哲布挺身而出,願意護著哲別措的家人一同為質。
但不知為何,哲布此刻卻出現在了馬車麵前。
看到哲布,哲別措這個老家夥終於再也把持不住心中的苦悶,兩行渾濁的老淚從風幹的臉盤上淌了下來,合著鼻涕一起,流到了灰白的絡腮胡子裏。
“哲布兄弟,我的家人呢?”
“當家的放心,他們都很好,我這是奉了哲達大王的命令,前來接應你的。”
原來,那群在殊勒城裏拋下哲別措隻顧自己跑路的鏢師中,有一個和哲別措同是塔爾加部落的小子。那小子從殊勒逃走後,東遊西蕩了一番,也沒有去處,最後又跑回了塔爾加部落,卻被哲達逮了個正著。
鏢師並不知道哲別措的秘密使命,起初想騙哲達說是駝隊遇到了悍匪,隻有自己生還,但扛不住哲達的嚴刑拷打,最後把殊勒城內的情況和盤托出。
哲達一心惦記著哲別措帶回來的降龍鼎,便命鏢師必須找回哲別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保險起見,特地還派熟悉沙漠的哲布一同前來尋找。
哲別措聽完哲布的解釋,長歎一聲,“原來如此。”
“哲別措大哥,等我們趕到殊勒的時候,發現那個城池已經被夷為平地,卻沒有發現你。後來一路尋找,可是實在找不到你的蹤跡,就想著來帽兒井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找到了你。”
哲布和哲別措走鏢的時候,也到過帽兒井。如今終於找到了哲別措,他就要把哲別措從馬車上攙扶下來,帶他一起返回。
“等等。”哲別措揮手製止哲布,一指自己的雙腿,“我的腿都已經斷了。騎不得駱駝,你去幫我找匹能拉車的駱駝,把那匹死馬換掉。另外,還有幾個朋友在帽兒井那邊,我要回去帶上他們。”
“是。”哲布領命下去安排。
安排好後,哲別措再次躺了下來,長舒一口氣,“真是天助我也。”
他的小算盤打的很精明,算著日子,就算再回去差不多也是那幾個人在井下待得第四天了,他們身上有傷,又沒有吃的,隻有苦鹹的沙水,回去應該也是幾具屍體了。隻要拿回降龍鼎,自己的家人都能保住性命了。
到了黃昏時分,駝隊終於來到了帽兒井。
哲別措透過馬車窗簾的縫隙偷偷瞄去,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三個身影躺在帽兒井的井邊上,難道是有人已經在自己前麵把這幾具屍體撈出來了?
他擔心降龍鼎的下落,便讓其他人原地等待,自己和哲布加快速度來到了三人近前。斷腿處傳來的疼痛之感依然痛徹心扉,可是哲別措還是咬著牙讓哲布攙扶著下得車來,在天默老道那件破敗汙濁的道袍裏摸索起來。
“還在,還在!”哲別措從道袍下麵摸出了那塊被紅布包裹著的古玉,心中的石頭才算落地。
“大哥,他們好像還活著。”哲布突然發現項北的胸前有東西在蠕動,等他來到近前,一個雪白的尖嘴巴從衣服裏麵鑽了出來。白球一樣的小腦袋伸出舌頭舔了舔旁邊蘇蘇的臉龐,又舔了舔蓋在蘇蘇臉上的項北的手掌,哲布這才發現,兩人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哲別措假裝沒有聽到,隻是交代哲布,“此處不宜久留,我們還是盡快回家救人吧。”
“可是,他們……”哲布以為哲別措沒有聽清楚,又想提醒他的這幾個朋友還沒有咽氣。
哪知哲別措少有的對自己發起了脾氣,“我說快走就
快走,你難道這都聽不懂麽?”
哲布不敢多問,隻好彎腰行禮,“是。”
駝隊按照哲別措的指示,並未停留,徑直照著原路向回折返。
帽兒井四周很快再次被黑暗吞沒。
搖搖晃晃的馬車之內,哲別措借助昏暗的馬燈之光,把降龍鼎捧在手裏翻來覆去的查看,心中忍不住疑惑,“大夏能人異士頗多,做出這樣一塊玉雕應該並不算難事,隻是為何大王如此看重此物?”他自己多年倒騰各國的物產,見多識廣,心想那些寶鼎大多都是四四方方的銅器,為何這塊古玉也會被稱作鼎呢?
有了哲布的護衛,降龍鼎也已經到手,哲別措一直繃緊的神經鬆懈了不少。琢磨了一會兒,忍不住眼皮發沉,開始昏昏欲睡了……
“把東西還我!”一個甕聲甕氣的低沉聲音突然從車窗外傳了進來,把哲別措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誰?誰在外麵?哲布。”哲別措被連番驚嚇,此刻又出異動,他連掀開車簾的勇氣都沒有了,隻好召喚哲布。
“大哥,什麽事?”一臉疑惑的哲布把腦袋探了進來。
“誰在外麵喊話?”哲別措心中慌亂,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可是哲布卻更加困惑,“大哥,您聽到什麽了?”看樣子他並沒有聽到那句帶著命令語氣的話語。
哲別措又專心聽了聽外麵的動靜,好像又沒有什麽。難道是自己幻聽了,他一邊寬慰著自己,一邊小心翼翼的再次用紅布包好降龍鼎,想要收到懷中。
“我說了,不屬於你的東西,你沒命拿走!”突然,那個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竟然近在耳邊。
哲別措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馬車之內,除了自己,隻有剛探頭進來的哲布啊。他看向哲布,還想再問一下哲布有沒有聽到什麽,可是眼前的一幕瞬間把他嚇壞了。
隻見哲布臉上的五官,看起來竟然如此陌生,根本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哲布。而且此刻,那些五官正像融化的蠟油一般,慢慢變形溶解,和著哲布臉上那些深深的褶子一起,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了下來。
“哲布,你的臉?”哲別措強壓聲音中的顫抖,喊著哲布的名字給自己壯膽,哪知此刻哲布已經沒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整個腦袋開始向後頸頂起,連接腦袋和身子的脖子,也開始迅速的邊長,像是樹枝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變粗邊長。
“有命拿,沒命走,有命拿,沒命走……”
這下哲別措終於看清楚了,原來這些聲音都是從那根越來越長的脖子裏發出來的,而且此刻脖子上開了無數個口子,乍一看和人的嘴唇一模一樣。
“有命拿,沒命走,有命拿,沒命走……”這碎碎念的聲音仿佛一個個小錘子在敲打著哲別措的心髒。他眼見著哲布的整個上半身可開始四分五裂,並且每一塊都變成一根樹枝,瘋狂的生長起來,眼前的恐怖場景終於讓他想起了那個怪物,“沙蟲。”
啊!哲別措一聲慘叫,從噩夢中驚醒過來,身上已經被冷汗濕透。
哲布那張布滿褶子的老臉突然又探了進來,“大哥,什麽事?”
這一嗓子幾乎把哲別措嚇得背過氣去。
“沙蟲。沙蟲來了。”噩夢過於真實,嚇得哲別措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緩了好一會兒,他才清醒過來,檢查了一下古玉還在,眼角的餘光卻無意間看到了蘇蘇的箭盒,幾隻露在箭盒外的靈羽,在黑暗中發出慘白的熒光。
大概是想到了蘇蘇救下自己的那幾次弓弦,哲別措用袖子蹭了蹭額頭上的冷汗,交代哲布,“你是不是說我那幾個在帽兒井的朋友還沒有咽氣?”
哲布點了點頭。
哲別措又沉吟了一下,“那,那就回去把他們也帶上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