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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人間日暮七星現 第56章 天地不仁

  石洞之內的岩壁異常堅硬,表麵還突兀著許多鋒利的棱角。李夫人這一頭撞得個血流滿麵,倒把獨眼給嚇得一愣。他慌忙從地上扶起幾近昏迷的李夫人,想用手掌去壓住她頭上的傷口,那帶著體溫的鮮血還是從指縫間汩汩流出。


  獨眼另一隻手從衣襟下麵挑了一處相對幹淨的布角,嗤啦一聲撕扯了下來,然後把李夫人額頭上的那道傷口緊緊的纏上,布條很快再被鮮血浸透,但好在出血可以漸漸止住了。


  看李夫人還要掙紮著從自己的懷裏掙脫,獨眼臉上的暴戾之色平複許多,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

  “李夫人,是我冒犯了,你不要動,我隻想幫你止血。”


  這聲音裏的變化讓李夫人困惑的想要看看獨眼,可惜她的雙眼已被鮮血蓋住,透過鮮血,看到的是一個紅色的世界和一個模糊的身影。獨眼看她不再掙紮,幫她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角,然後又替她把反剪雙臂的繩索解開。


  “夫人,我叫董書生,非是在下斯文掃地,作惡多端。實在是天地不仁,世道不公……”


  趁著李夫人靠著岩壁,喘氣回神的功夫,獨眼董書生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董書生原本的理想的確是做一個求取功名的書生。奈何十年寒窗不及奸佞的卑劣伎倆,參加鄉試的時候,信心滿滿的董書生卻落得個名落孫山的下場。


  反倒是同村鄉紳那個不學無術的兒子,一舉高中,董書生心中不服,一紙訴狀告到官府,請求官老爺徹查考場之中的貓膩。


  要知道,通過考試求取功名,是大夏國那個目不識丁的開國布衣皇帝親自定下的規矩,他自己吃盡了目不識丁的苦頭,得勢後詔令天下,凡讀書之人,無論出身,皆可以學識論高低,憑才能入仕為官。


  但凡敢在試舉中徇私舞弊之人,無論身份背景,一經查實,格殺勿論。


  大夏曆朝的試舉,便在天下師聖的畫像和那些因為舞弊高懸的人頭下舉行,按理說這應該踐行著開國皇帝的信念。奈何歲月流逝,大夏帝國的龍脈和先帝們身上的帝王之氣已日漸衰微,如今的大夏看似依舊是歌舞升平,但卻在一片盛世之景中暗流湧動,試場之內也不再是一片淨土。


  恰恰也是因為開國皇帝對試舉立下的那些丹書鐵律,試舉場上不做手腳則以,口子一但打開,便是另一個深不見底的官場。


  鄉試的主考接到了官府轉過去的狀子,佯裝核對一番,得出結論,董書生才疏學淺,嫉賢妒能,肆意誣告,念其初犯,杖責四十,逐出朝堂。


  好一個文弱的董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隻能在庭杖下一陣哀嚎,險些被庭杖打得背過氣去。回家以後,躺了個把月才算是撿回一條命,恢複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火將相伴多年的書簡燒了個幹幹淨淨,而後開始扛著鋤頭,侍弄起家裏的幾分薄田來。


  似乎是天道酬勤,這拋棄了聖賢書的董書生種起地來倒是頗有心得,幾年下來雖然日子依舊清苦,但身體強壯了不少,而且粗茶淡飯之餘,還托人說了一房正經人家的親事。


  雖然過門的媳婦目不識丁,但人卻很善良,董書生的小日子開始過得有滋有味,試舉之事也就漸漸成為了過往。


  可惜宿命似乎是早有安排,就在董書生自認為已經與命運握手言和時,命運卻再次捉弄了他。


  大夏最低一級的行政長官是為縣令,任期滿後,縣令會被異地征調,實行輪值管理。初衷是為了避免長官與當地的潑皮無賴相互勾結。


  這一年,董書生生活的地方新來了一個縣令。新官上任,先將董書生一戶分攤的賦稅上調了一倍,這讓原本清苦的書生毫無辦法,幾乎到了青黃不接的地步,隻好更加沒日沒夜的勞作,好在妻子通情達理,看董書生日日辛苦勞作,更加勤儉持家,雖然衣服上打著層層補丁,依舊陪著書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毫無怨言。


  這一日,書生忙完地裏的活計,帶著一身疲憊,扛著鋤頭回家,剛到門口,就聽到屋裏傳來妻子的哀求,

  “官爺,官爺。這是家裏唯一的一點口糧,您可不能就這麽搶了去啊。”


  董書生不知何事,加緊腳步,一路小跑的衝入房門,發現家裏已經被砸的七零八落,破碎的鍋碗灑落一地,而自己的妻子,正在從一個虎背熊腰的衙役手中,搶奪一個落著補丁的米袋。


  衙役不耐煩的一把


  推開董妻,“幹什麽,幹什麽?你一個刁民還打算對抗朝廷不成?縣太爺的公糧你們遲遲拖欠不繳,現在還想襲擊官差?”


  董書生一把扶住差點跌倒的妻子,不禁怒火中燒,但看到哭哭啼啼的妻子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嚇得渾身發抖,心中不忍,於是強壓怒氣,拱手作揖,

  “官爺您行行好,這點口糧是咱一家老小的命啊,您這一下全都拿走,那不是讓我們沒有了活路嘛。”


  衙役站在清瘦的書生麵前就像是一截鐵塔,他一把又把書生推到在地,“你這刁民還好意思說,就為你家這點破事,也不知道要害得我跑多少趟腿。怪隻怪你瞎了狗眼,得罪咱們新來的縣太爺。”


  新來的縣太爺?董書生一臉迷茫,不過想想,這賦稅的確是隨著新來的縣太爺發生變化的,他想請教這個衙役,自己一介農夫,連親戚都鮮有來往,怎麽會得罪一個新來的縣太爺的?


  衙役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你自己做的孽我哪知道。就為收你家這點破糧,我的靴子都快磨破兩雙了。”


  董書生想不出自己怎麽會和新來的官老爺打上官司,但是又從衙役口中問不出什麽,隻好再次起身奪那一袋保命的口糧,奈何力氣實在比不過高大的衙役,幾番爭奪之下,愣是被衙役拖到了院子裏。


  “孫捕快,怎麽這點小事也辦不好?”不知什麽時候,院子裏已然站立著一個身影,一聲喝問把孫捕快嚇了一跳。


  “梁大人。不是小的不盡力,你也看到了,這些刁民有多可惡!”蠻橫的衙役竟然一臉媚笑的討好院中之人,董書生扭頭一看,頓時一切都明白了。


  新來的縣令正是自己當年檢舉的鄉紳之子,梁正。


  梁正一身嶄新的官服,雖是帝國最底層的官員,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卻又是權利很大的官員,因為他們代表帝國直接管理著手下的百姓。


  董書生心中莫名一寒,雙手鬆開了米袋,這下衙役沒有防備,原本二人還在力爭,董書生這一鬆手,衙役沒穩住身形,一路噔噔倒退幾步,最後一屁股墩坐在地,手中的米袋飛了出去,裏麵的幾升糙米灑落一地。


  見此情景,梁正雙眉一豎,“董書生,你竟敢抗法不從,孫捕快,給我綁回衙門,再行審問。”


  董書生被安上這一罪名,頓時傻了眼,一旁的妻子反應過來,跪倒在梁正腳下,一頭磕到地上,“大人,您放過我當家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董書生此刻已經明白,梁正是衝著自己來的,也更加確認當年梁正考取功名時已經和官府先有勾結,董書生飽讀詩書時,血管裏流淌過的那股子文人風骨漸漸蘇醒過來。


  他平靜的走到妻子身旁,攙扶起還在磕頭不止的妻子,心疼的替她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家裏的,這事和你沒有關係,我跟著大人回去就是。”


  妻子是普通人家老實巴交的女兒,看著自己男人那一臉的平靜,多少看出一些端倪,心中的忐忑之情愈加沉重。


  “當家的,官老爺大人不記小人過,你怎麽冒犯了他,趕緊給他賠禮認錯,求求他吧。”


  董書生用拇指刮去妻子掛在眼角的淚水,“不怕,我董書生一生光明磊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好啊!”梁正激動的打斷了董書生的話,原本他就是來羞辱董書生的,可是沒想到這廝竟然是塊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還昂首挺胸的,把自己當成一個人物了。


  梁正想從董書生身上找回麵子,卻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他倒背雙手,氣的臉色鐵青,在院子裏踱來踱去,尋思著該怎麽好好收拾這個差點害的自己人頭落地的窮酸書生。


  看著董書生滿目憐惜的安撫自己的妻子,梁正眼珠一轉,一個惡毒的念頭升入了腦中,他假意走上前去,“這位大嫂,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我身上穿的是咱們大夏朝廷的官服,自然要按照朝廷的規矩辦事,董書生抗稅生事,我也會念著他是初犯,從輕發落的。”


  又是初犯,想起自己檢舉試舉舞弊時,就被以初犯為由,蒙冤受刑,明麵上還要感謝官老爺的寬厚仁慈,如今梁正又祭出這個托辭,看來他已深得官場的奧妙了。


  於是書生長歎一口氣,轉身就要跟著縣太爺回衙門裏任其發落。


  哪知梁正卻並不著急,繼續盯著董妻,“要不,大嫂再去屋裏找找,盡量找些錢

  糧或者雜物,能讓我向上麵交差,我也好放過你家男人。”


  “啊?”董妻沒想到官爺的態度突然轉變,頓時連眼淚都顧不得擦幹淨,轉身就往屋裏跑,“多謝大人開恩,多謝大人開恩,大人您看家裏還有些什麽入眼的,我們盡數上繳。”


  梁正突然的轉變,讓董書生也莫名其妙的摸不著頭腦,但看著妻子領著梁正進入屋內,突然後背一陣發冷,大叫,“夫人!不可!”


  董妻剛想應答丈夫,梁正卻已經尾隨著她進入屋內,反手就把身後的房門砰的關上,隨即傳出一聲頂住門栓之聲。


  董書生心中大駭,掙脫衙役就衝到了房門前,幹瘦的身體裏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用肩頭撞得整扇門板哐哐作響。


  一旁的衙役也有些糾結了,心想這縣太爺是怎麽想的,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想要去霸占一個村姑。雖然這村姑正值當年,可是冒著如此的風險行事,也太不值當了吧。


  屋內傳出一陣家具被撞得東倒西歪的動靜,董妻剛喊救命,隨即就是一陣嗚咽,應該是嘴巴被捂住的動靜,董書生發了瘋似的撞門,門板開始搖搖欲墜起來。


  衙役也開始拍門,“梁大人,梁大人……”


  屋內傳出梁正如同鬼嚎的陰森聲音,“孫捕快,本官要親自審問這個刁婦為何敢抗捐,你要是連她的同夥都攔不住,回去也就不用當捕快了!”


  同夥自然指的是瘋狂砸門的董書生,衙役權衡一番,畢竟飯碗重要,於是就去攔腰抱住董書生,還壓低聲音勸阻,“誰讓你得罪了官老爺,說不定他得手以後能放過你們呢?”


  “你們這群衣冠禽獸,放的是什麽狗屁。梁正,你敢動我家娘子一根手指,我,我,我咬死你!”


  孫捕快的臂膀比董書生的大腿還粗,緊緊的箍住董書生單薄的身形,董書生拚命掙紮,卻無論如何也掙不脫,屋內妻子不斷掙紮喊叫的聲音越來越小,梁正一邊作惡,一邊還故意羞辱董書生,

  “你這刁民,不是喜歡告狀麽,你現在該去告我玩了你老婆了吧。你去告啊,快去告啊……”


  “啊!”董書生的眼珠子幾乎努出眶外,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快要把孫捕快的耳膜都震破了,孫捕快一走神,被董書生一口咬住了手指,這一口承載了董書生太多的仇恨,活生生的把孫捕快的食指給咬了下來。


  孫捕快吃痛,一鬆手,董書生脫身出來,吐出口中的斷指,繼續像發了瘋似的撞擊著房門,“梁正,你這個畜生,告狀的事是我做的,你有什麽事衝著我來,禍不及妻兒啊,禍不及妻兒啊……”


  孫捕快也被斷指上傳來的疼痛激怒了,順手抄起剛才董書生丟在地上的鋤頭,狠狠的朝著董書生砸了過去,“我讓你咬我!”


  董書生聽到身後的動靜,下意識的回頭,砰的一聲悶響,鋤頭結結實實的砸到了他的臉頰之上,隨即,書生眼前一黑,帶著滿臉的鮮血,緩緩的倒了下去。


  ……


  也不知過了多久,董書生才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他的半張臉已經沒有了知覺,或者是過度的疼痛已經癱瘓了那裏的神經。


  他拚命扒開臉上糊著的粘稠的血漿,勉強睜開剩餘的一隻眼睛,發現已經是半夜了,四周安靜的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想起妻子,他踉踉蹌蹌的掙紮起身,摸索著進入到一片漆黑的屋裏。剛一進屋,就被屋裏四處散落的家什絆了幾個跟頭,手掌和身上隨即被一地的碎片劃出不少口子,


  “夫人,夫人。”他一路掙紮著,摸索著,最後,在靠近床邊的地方,終於摸到了一雙裸露著的大腿。


  “夫人!”董書生心中一顫,一股窒息的感覺壓在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那雙冰涼的大腿輕飄飄的在空中晃來晃去,董書生自己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隨即又掙紮著起身,想要把懸在房梁上的妻子解下來。


  一番折騰,終於,哐當一聲,妻子沉重的身子砸了下來,董書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累累傷痕,緊緊的把妻子抱在懷裏。可是那具屍體已經涼透,董書生再也不能把這個抱了無數次的身子暖熱了。


  無邊的黑夜籠罩下,孤獨的茅舍裏,一個腦袋開花的男人抱著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這和森羅地獄又有何區別。須臾,一個悲愴如厲鬼的聲音驟然響起,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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