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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韓大個子

  剛才,這幾個農民帶著被蛇咬傷的人進來的時候,薑院長正給辦公室窗台上的花澆水,看見有急救患者進來,就放下手裏的水壺,用臉盆架上掛著的白毛巾擦了擦手,走到外科門診,正好看到玄卓善在給那名蛇傷男人急救。


  薑院長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女子,心說:“這個高麗女孩不是說沒爹沒媽嗎,好家夥,真敢下手呀!這哪學來的,難道她爹以前是開診所的?”


  他看著玄卓善從容、麻利地處理著傷口,而且處理的方法非常正確,就沒有去製止她,站在門口等外科大夫回來。


  對外科大夫剛才的問話,玄卓善可沒有完全聽懂,她不知道大夫是不是在責備自己,所以她轉身就跑,正好撞到站在門外的薑院長的身上,把她嚇了一大跳,趕緊用朝鮮語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後低著頭跑了出去。


  玄卓善家並不是什麽開診所的,祖上連一個當過醫生的人都沒有。但是她生在山裏、長在山裏,從小見過的蛇可多了去了。有毒的蛇、沒有毒的蛇,她差不多也能分辨出來,而且根據人被咬時傷口留下的蛇的齒痕,她還可以分辨出肇事的蛇是有毒的,還是無毒的。


  玄卓善的爸爸、媽媽都會給人處理這樣的傷口。


  她家周圍的鄰居,也大都懂得怎麽應急處置蛇傷,而且不少人家都有治療蛇傷的偏方、土辦法,比如男人抽的煙袋的“煙袋油子”,就能治蛇傷。誰要是被蛇咬了,趕緊用手摳下來一塊煙袋油子,用水化開,抹到傷口上,能排毒、止疼、消炎,好得快,說是可好使了。這個辦法玄卓善也知道。


  除了山裏人,這堡子上懂得蛇傷急救的人也不少,讓薑院長感慨的不是這個民間的急救辦法,而是這個高麗女孩遇到急事兒時的從容、鎮靜,和她那一招、一式、有模有樣的勁兒。


  “這小高麗孩兒!”薑院長在心裏說:“好家夥,有兩下子啊,難得呀、難得唉。”


  薑院長回到辦公室,撥通了鎮政府的電話,向葉鎮長說了這個事兒。


  “我說鎮長大人,你說這麽個白白淨淨的小女孩兒,能給一個不認識的還髒拉巴嘰、埋拉巴汰、磕拉巴磣的臭男人跪在地上吸毒(液),這不是一般人啊!”薑院長說:“你今天可是給我送來個奇女子呀,給我送來個寶兒啊!”


  葉鎮長也非常震驚,之前他隻是覺得這個高麗姑娘跟想像得不太一樣,比想像中成熟,但沒曾想,她居然能做出這種讓人驚掉下巴的舉動。


  “嗯,不一般、不一般!”葉鎮長搖了搖頭,說:“這個小高麗孩兒不一般!”


  “對了葉鎮長,咱們醫院住院部的小劉這眼看著下個月就要生孩子了,雖說這幾天住院的患者不怎麽多,但也是‘一個蘿卜頂一個坑兒’的,小劉要是貓月子了,仨月倆月的也上不了班,值班就輪不開了,得有個人。


  沒等薑院長說完,葉鎮長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嗬嗬笑著說:“你的意思是……”


  薑院長說:“要不先讓小劉帶帶這個高麗孩兒,讓她教她換換藥、量量體溫、測測血壓什麽的,主要是讓她看護腿腳不方便的病人,給他們跑跑腿兒,我看這高麗孩兒是這塊料!”


  “我說,老薑啊,這薑還是老的辣呀!”葉鎮長說:“行,你會看人兒,有眼光!那就先這麽的,是騾子是馬牽出來溜溜。如果行,人你就留下;不行就拉倒-——反正這孩兒現在在你那住著,也沒別的地兒去,現成的。”


  玄卓善以為醫生和護士都穿白大褂,當她得知隻有醫生才穿白大褂時,心裏有些失望。不過,不到半天時間,她就雲開霧散了。


  護士小劉比玄卓善隻大2歲,但看上去卻比她成熟、老練多了。她挺著個大肚子樓上、樓下的跑來跑去,一會到樓下藥房取藥,一會上樓給住院的患者打針;一會到水房打開水,一會用拖把擦地……一會兒也不閑著,一點也不像快要生孩子了的人,腿腳非常輕盈,好像比玄卓善還靈巧。


  玄卓善對小劉護士佩服得是五體投地,一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


  小劉護士讓玄卓善先熟悉一下環境,哪個病房有什麽樣的病人,叫什麽名字,需要幹什麽。


  雖然小劉護士不會說朝鮮語,但是一點也不耽誤兩個女孩的交流。小劉護士邊說話邊用手比劃,有時還會用點聾啞人之間用的手語,玄卓善基本上能明白她的意思,不住的點頭,時不時的會冒出幾句朝、漢語混著的“嗯那,阿拉思密達(知道了)之類的話。”


  幾天下來,玄卓善已經學會了量血壓、量體溫、包紮傷口、換藥這些基本的東西。她閑不住,一有時間就幫病人打飯、打開水,到食堂幫做飯的許阿支媽妮(阿支媽妮:朝鮮語,‘大媽’、‘大嫂’的意思)幹活兒,有時還攙扶腿腳不方便的病人到樓下的院子裏上廁所……


  但是,玄卓善最想做的,還是給病人打針。


  她最喜歡看小劉護士配藥的動作:從藥盒裏拿起一支裝著藥水的小玻璃瓶,用左手舉在半空中,揚著頭,用右手的中指“達達”地彈幾下;然後再拿起一支,再彈幾下……大概拿三支,彈完後,並排用左手攥著;之後右手用一個割玻璃的小磨石片兒在每個藥瓶的頸部劃一圈,再然後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地、一個一個地那麽一掰,隻聽“叭、叭、叭”三聲,像機關槍掃射似的,非常清脆、悅耳,就把玻璃藥瓶的頭兒給掰掉了;最後,用針管抽出裏麵的藥液,抬起手,揚著臉兒,向上推出針管裏的空氣……


  每次小劉護士給病人配藥、打針,玄卓善都會很著迷地、不輟眼珠地盯著看。


  終於有一次,玄卓善忍不住了,在小劉護士配藥時,用漢語說:“恩妮(姐姐),我想打針。”


  小劉護士驚奇地問:“真的假的?你敢打針?”


  “敢!”玄卓善果斷地說“我敢打針!”


  小劉護士想了想,說:“好,你過來。”


  玄卓善大大方方地走到時護士操作台前,在藥盒裏拿出三瓶藥,舉到半空中,“達達達”地彈了幾下,用磨石片在藥瓶上“嚓嚓嚓”轉了三下,然後隻聽三聲清脆悅耳的“叭、叭、叭”,玄卓善完成了打針的關鍵的步驟。她拿起一支針管,把藥抽進去,然後揚起臉兒,推出了針管裏的空氣……整個過程一氣嗬成,沒有猶豫、沒有卡殼,非常順溜兒。


  “哎媽呀!”小劉護士叫了一聲:“你咋會的?你啥前兒會的?”


  接下來,玄卓善想往病人的屁股上紮針,小劉護士說:“嗯,行!”


  玄卓善右手拿著針管兒,左手用鑷子在一個白色搪瓷茶缸裏夾出一個消毒棉球,在病人的屁股上擦了幾下,小心但很堅決地對著病人的屁股紮了下去,然後輕輕地往裏推藥。推完藥,輕輕地抽出針管兒,又夾出一個棉球,在針眼的位置擦了擦。


  小劉護士一直看著,直到她打完針,大氣都沒敢喘一下。


  玄卓善抬起頭來,看著小劉護士;小劉護士伸出大拇指,說:“咂蘭達(幹得好)、咂蘭達!”


  玄卓善高興地笑了,露出了一排好看的牙齒。她用漢語對小劉護士說:“謝——謝!”


  小劉護士管肌肉注射叫“打屁股針兒”,自從玄卓善會給病人打屁股針兒後,所有的屁股針兒就都讓她來打。


  學會了打屁股針兒,玄卓善又央求小劉護士教她打“吊針”,就是靜脈注射。


  住院部打“吊針”的活兒比較多,每次小劉護士給病人往血管裏紮針,玄卓善都彎下腰、低著頭仔細地看,恨不得趴在人家的胳膊上。


  但她不想輕易地向病人下手,就整天拿著針頭往自己的胳膊上、手上紮,反反複複地練。


  有時,玄卓善還撒嬌地往小劉護士的手上紮、往當班大夫的手上紮、往做飯的許阿支媽妮(阿支媽妮:朝鮮語,大媽、大嫂的意思)手上紮,紮完了會用漢語問他們“你疼嗎?”或者問“你夠嗆嗎?”


  每次玄卓善問“你夠嗆嗎”的時候,小劉護士都會嘻嘻地笑她,誇張地說:“夠嗆、正瑪利(朝鮮語,‘說真的’的意思)的夠嗆!”


  玄卓善也笑,趕緊用手去給小劉護士揉一揉。


  玄卓善打“吊針”的第一位患者,居然是他們的薑院長。


  前幾天,薑院長感冒一直不好,這天,他上班後發高燒燒到41度,快坐不住板凳了,想打個點滴快點好。說也不巧,當時門診太忙,再加上薑院長有些發冷,就來到住院部,想躺在床上打。


  見薑院長來到住院部,當班大夫和小劉護士都想逗逗玄卓善,問她敢不敢拿院長的手做試驗,敢不敢往院長的手上紮。


  玄卓善說:“敢!”


  說完,玄卓善就拿著大夫開的處方,一個人到樓下藥房去取藥。取回來藥,“叭、叭、叭”地掰開藥瓶,抽出藥液,推出空氣,將藥注射到裝著生理鹽水的大玻璃瓶子裏,把瓶子裝進網兜,掛到架子上,然後把輸液管一頭的針頭紮進生理鹽水瓶子的膠皮瓶蓋上,拿著另一頭的針頭,看著薑院長。


  大家都像看熱鬧似的看著他們倆,薑院長嗬嗬笑著,說:“你們這些人,看熱鬧的不怕大,敢讓這麽個孩兒給人打針!”


  薑院長說是說,但並沒有一點責怪的意思,他脫了鞋,在床上躺下來,蓋了蓋被子,伸出胳膊,說:“沒事兒,我皮糙肉厚,抗紮!”


  到小劉護士坐月子的時候,玄卓善已經能熟練地操作打針這些有技術含量的活兒了。隻是她還看不懂處方,所以大夫還不敢讓她獨立給病人打針,這使她對自己非常不滿意-——她想學漢語,想認漢字,她想一個人單獨打針。


  民兵連就在鎮政府的院裏,有的時候民兵晚上值班人手不夠錯不開吃飯點,為了節省時間,他們就不回家吃了,到對麵衛生院住院部的食堂吃一口。


  食堂做飯的許阿支媽妮也是朝鮮人,來中國二十多年了,性格非常開朗,漢語也好,凡是來這裏吃飯的人都願意跟她開開玩笑、嘮嘮嗑。不管人家開什麽樣的玩笑,過不過份,許阿支媽妮都哈哈大笑,從來不生氣。


  玄卓善就特別喜歡和許阿支媽妮在一起,可能因為她們都是朝鮮人。工作不忙的時候,玄卓善總是到食堂幫許阿支媽妮幹活,洗菜、淘米、打飯、擦地什麽都幹。


  這天晚上,已經過了吃飯時間,玄卓善開始幫著許阿支媽妮收拾餐桌,這時候從外麵急急忙忙地走進來一個民兵,見玄卓善她們已經把飯菜都收拾起來了,轉身就往回走。


  許阿支媽妮看見他要走,連忙叫住他:“哎,哎——韓大個子,別走,回來,你的飯有!”然後,許阿支媽妮用朝鮮語說:“給達利拉(等一下)。”


  這個被叫做“韓大個子”的人聽見許阿支媽妮叫他,趕緊止住了腳步,回過頭衝許阿支媽妮笑了一下,也用朝鮮語說:“阿拉思密達(知道了),剛木沙密達”(感謝)!

  玄卓善正低著頭拖地,聽到這個“韓大個子”的話不由得停住了手裏的活兒,心想,這個男子是朝鮮人嗎?他說話的聲音為什麽這麽好聽?


  玄卓善回過頭來,正好跟“韓大個子”四目相對,她在心裏“啊”了一聲-——“這不是那天那個英俊的“南木咂”民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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