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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人神共泣

  玄卓善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的上午了,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住院部的病房裏。


  大英娘和二英娘一人懷裏抱著一個用白布床單包著的嬰兒,在地上來回晃著給兩個嬰兒拍膈兒,兩個嬰兒剛剛吃完別的產婦的奶;馬文學的媽坐在玄卓善對麵的床上,一手摟著馬好巧,一手摟著韓好一;韓燦宇雙手握著她的手,趴在她的身邊……


  她睜著眼睛想了半天,把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想起來了。


  韓燦宇感到了玄卓善的蘇醒,他抬起頭,看見媽媽正睜著大眼睛望著天棚,不禁驚喜地說了一聲:“媽媽,您醒了!”


  大英娘和二英娘聽到燦宇叫媽媽,趕緊抱著孩子過來,見玄卓善真的醒了,高興得直掉眼淚。


  大英娘說:“俺的老天爺呀,你可算醒了,真是急死個人了!”


  二英娘也說:“醒了就好了!大個子媳婦呀,快看看,你的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呀,龍鳳胎!”


  她倆說著,就把孩子抱到玄卓善眼前,讓她看。


  玄卓善像沒聽見似的,眼睛還是直勾勾地望著天棚。


  許阿支媽妮見玄卓善醒了,馬上端來了一碗海帶湯,遞到玄卓善的跟前,說:“餓壞了嗎,快來喝點湯。”


  玄卓善沒反應。許阿支媽妮就用湯勺盛了一勺湯,送到玄卓善的嘴邊兒,讓她張嘴。


  玄卓善輕輕推了一下許阿支媽妮的手,把頭側過去,閉上了眼睛。


  許阿支媽妮說:“你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你不吃飯,兩個孩子怎麽能有奶呢?”


  玄卓善還是一句話也不說,絕望地閉著眼睛。


  外麵又下起了雨。


  葉鎮長聽說玄卓善醒了,就跟薑院長一起來到病房。


  病房裏堆滿了鄉親們送來的小米和雞蛋,還有豬蹄和殺好的老母雞。


  葉鎮長走到玄卓善的床邊,輕輕地對她說:“小玄子,大個子走了,不光是你心疼,我們大家都心疼。”


  葉鎮長有些激動,眼淚要流下來了,他趕緊停下來,緩了一緩,又接著說:“你不吃飯、不喝水也不說話,這怎麽行呢?凡事都得想開點,日子不是還得過嗎?”


  玄卓善仍然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


  過了一會,葉鎮長說:“一會我們要在鎮政府院裏舉行三名犧牲烈士的追悼會,有什麽要求你就提出來。哦,對了,咱們鎮上還有兩名同誌也犧牲了。”


  說到這裏,葉鎮長回頭看了一下韓燦宇,說:“你的那老師也犧牲了。”


  韓燦宇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問:“葉伯伯,您是說我們班的那老師?”


  葉鎮長難過地說:“嗯,小學校的那雪冬同誌也犧牲了。”


  韓燦宇一聽到“那雪冬”這三個字,一下子就崩潰了,他“哇”地一聲就哭了,一邊哭一邊叫著“那老師、那老師”……


  這時候,玄卓善睜開了眼睛,用極虛弱的聲音問燦宇:“你怎麽不去上學?”


  燦宇見媽媽終於開口說話了,就抬起頭,哭著說:“媽媽,燦宇今後不去上學了!”


  玄卓善聽完燦宇的話,氣得臉更白了,問:“你說什麽?”


  燦宇又說:“媽媽您不吃飯,不管弟弟和妹妹,我怎麽去上學?您要是一直不吃飯,我就一直不去上學。我在家裏管弟弟、妹妹。”


  玄卓善伸出手,使出全身的力氣,在他的臉上打了一巴掌,“你不上學,對得起你的爸爸嗎?”


  韓燦宇哭得更厲害了,他對玄卓善說:“媽媽,您這樣做就對得起爸爸嗎?爸爸希望看到您難過得不想活了嗎?”


  葉鎮長和屋裏的其他人都被韓燦宇的話給嚇了一跳,生怕他的話刺激到玄卓善。


  葉鎮長連忙製止,說:“燦宇……”


  韓燦宇繼續哭著說:“媽媽,您不覺得您很自私嗎?弟弟妹妹這麽小,媽媽不給他們吃奶,爸爸要是知道了他的孩子隻能吃別人的奶,他會安心嗎?”


  說完這些話,韓燦宇跪在玄卓善的床下,扯開噪門,呺啕大哭起來。


  屋裏、屋外的所有人聽到這兒,也都哭了。


  這時候,玄卓善拉著燦宇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懷裏,抱著他,失聲痛哭……


  雨越下越大,鎮政府院裏擠滿了前來悼念烈士的人。


  玄卓善因為體力不支,葉鎮長沒有讓她到現場。韓燦宇抱著韓晟昊的遺像和另外兩名烈士的家屬一起,站在會場的前麵。


  葉鎮長頂著大雨在前麵致悼詞,下麵哭聲一片,蓋住了葉鎮長的聲音。雨聲和哭聲摻雜在一起,淚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痛惜、悲愴、憤怒充滿了會場,寫滿了人們的臉龐。


  有人在下麵喊起了口號“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瞬間,整個政府大院的人都跟著喊“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韓燦宇回到家裏,把爸爸的遺像端端正正地掛在了牆上,他對著遺像鞠了三個躬。然後,他打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來他寫給爸爸、貞淑姑姑和那老師的信,又拿著他心愛的口琴,跑到了鴨綠江邊。


  韓燦宇麵向鴨綠江的對岸,大聲呼喊:“爸爸、貞淑姑姑、那老師……”


  他蹲下身,把自己寫給他們的信放進江裏,看著它們順著江水漂流。


  然後,韓燦宇拿出口琴,麵對著鴨綠江,吹起了那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枊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他大聲地向江的那邊喊:“爸爸、貞淑姑姑、那老師,你們聽到了嗎?你們聽到了嗎?我想念你們,你們知道嗎?”


  大雨淹沒了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到。


  韓燦宇第一次感到了孤獨。


  雖然他是一個孤兒,但是他並沒有感到過孤獨,他的爸爸、貞淑姑姑、那老師都是他的親人,亦師亦友的親人,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內心是豐盈的,因為他有自己崇敬、崇拜和喜愛的人。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爸爸和師長們的犧牲,一下子讓韓燦宇感到了孤獨、茫然甚至是絕望,他深深地體會到了“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的淒涼意境。


  雨還在下,韓燦宇在大雨裏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他不知道前麵的路上還會遇到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事,他的精神世界,此刻是一片空白。


  他一步一步地往家裏走著,任憑大雨頃盆而下。


  路過鎮政府大院的時候,韓燦宇看到剛才參加追悼會的好多人還沒有散去。


  有人告訴他這些人參加完追悼會後不肯回家,堅決要求當兵、上前線,他們在這裏是為了等待葉鎮長的回話。


  韓燦宇感到他的心震顫了,他站在大雨之中看著這些人,看了好長時間。


  葉鎮長看到了韓燦宇,愣了一下,上去就把他拽到民兵連的屋裏,說:“傻孩子呀,怎麽還在這站著呢,澆成這樣咋不知道躲躲呢?”


  葉鎮長說著,就找出一套不知道是誰放在這兒的衣服,叫燦宇換上,說:“看澆得跟個落雞似的,呆會怎麽去醫院看你媽?”


  韓燦宇用毛巾擦了擦頭發,又把幹衣服換上,問葉鎮長:“葉伯伯,門口那些人他們咋不進來呢?”


  葉鎮長說:“我讓他們進來了,他們不進來,他們說反正也都澆透了。”


  “那他們為什麽不走?”韓燦宇繼續問。


  “要當兵,要上前線去,這不是都在這等信兒呢嗎。”葉鎮長說:“我跟縣裏聯係了,人家說讓回去等消息。這當兵也不是想什麽時候當,就什麽時候能當的。”


  韓燦宇又問:“葉伯伯,他們知道我爸爸和那老師都犧牲了,還敢去當兵?”


  葉鎮長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嚴肅地說:“咱們中國人自古以來就不怕死,從來都是越挫越勇,這不是嗎,都急眼了,不讓去都不行。”


  “那他們能當上兵嗎?”韓燦宇問。


  “能,跟下一批一起走。”葉鎮長看著韓燦宇說:“孩子,中國人是嚇不倒、打不垮的,一個韓晟昊倒下去,就會有千萬個韓晟昊站起來,前赴後繼。”


  韓燦宇聽完葉鎮長的話,感覺渾身熱乎乎的,他激動地問:“葉伯伯,我能去當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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