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學明輟學
開學的前一天,同學們要到學校領新書。
張金鳳正在幫班主任老師發書,劉樹民從門外進來了,張金鳳抬頭看了一眼,她一下就愣住了-——她發現劉樹民的左胳膊上戴著“孝”,就是黑紗。
堡子上的漢族人父母去世了,會在胳膊上“戴孝”。父親去世的,“孝”戴在左臂上;母親去世的戴在右臂上。
張金鳳用手拽了一下韓燦宇的衣服,示意他往劉樹民的胳膊上看。
韓燦宇雖然是朝鮮族,但是對漢族的這個習慣也是知道的,他心裏“咯噔”了一下,渾身出了冷汗。他沒想到,短短幾天不見,劉樹民就經曆喪父這樣的大事。
領完了書,別的同學都走了,韓燦宇和張金鳳默默地走到劉樹民的身邊,他們三個低著頭在教室裏站了一會兒,韓燦宇問:“劉伯伯什麽時候去世的?”
劉樹民說:“四天了。”
韓燦宇又問:“怎麽去世的?”
劉樹民的淚水一下子就流了下來,他說:“急病。”
韓燦宇的心又“咯噔”了一下,難受得要窒息,他不再說話,低頭默默地站著。
過了一會,劉樹民聲音低沉地說:“明天開始,我不念書了。”
韓燦宇一聽劉樹民明天開始不念書了,猶如當頭一棒,一下子把他打懵了。他瞪著大眼睛看著劉樹民,好像不認識他。
張金鳳問:“為什麽呀?”
劉樹民說:“我爸走了,家裏得有人幹活。。”
張金鳳不由自主地“唏噓”了一聲,問:“你沒有哥哥和姐姐?”
劉樹民搖了搖頭,說:“我是老大,身下有三個妹妹。”
張金鳳低下頭,沒再說話。對劉樹民的遭遇,張金鳳感同身受。張金鳳也是家裏的老大,身下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父親前年也得病去世了,家裏也欠了一些債務,劉樹民剛才說的那些,好像是在說她家的事,所以,張金鳳難過得已經無可複加了。
她突然上去抱住了劉樹民,淚水“嘩嘩”地往下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樹民給她擦了一下眼淚,笑了一下,說:“沒事兒。”
韓燦宇定了定神,問:“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劉樹民說:“我是老大,三個妹妹都不大,我媽身體不好,我不能隻顧自己。”
韓燦宇急切地說:“那你就舍得離開學校,舍得離開我們?你就甘心止步於初中,不念高中了?“
劉樹民低著頭,難過地說:“我別無選擇。我爸突然走了,對我媽打擊太大,我們家的天已經塌下來了,我不撐著,誰撐著?我要是繼續念書,我的妹妹們誰也念不成書了。”
韓燦宇和張金鳳默默地送劉樹民回家。韓燦宇推著自行車,和劉樹民、張金鳳一起低著頭往前走。
劉樹民今天沒有背書包,剛發的新書在他懷裏抱著。他摸著那些新書說:“我今天來一個是為了拿新書,這書是上學期就訂了的,也退不了,我拿回去做個紀念。”
劉樹民說著,抬頭看了看韓燦宇和張金鳳,繼續說:“其實我主要是想跟你倆告個別,以後就不能經常見麵了。”
劉樹民的聲音有些哽咽,他說不下去了。
他們三個人都走得很慢,都希望能在一起多呆一會。
張金鳳邊走邊想,應該給劉樹民留點什麽作紀念。她停下腳步,從書包裏拿出來鋼筆,在劉樹民的一本新書的背麵寫到: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劉樹民,無論前路如何坎坷,我們都要笑對人生。你永遠的朋友:張金鳳。
寫完留言,張金鳳把鋼筆遞給劉樹民,說:“送給你留個紀念。”
劉樹民說:“鋼筆這麽貴,你自己留著用吧。再說,我以後也用不著了。”
張金鳳說:“誰說以後用不著了?我就不信你能從此沉淪下去!你不念書了,不等於以後就不學習、不寫字了吧?至少還要給尹老師寫信吧?”
劉樹民收下了張金鳳的鋼筆,說了聲“謝謝”。
韓燦宇也想送給劉樹民一個紀念品,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送什麽,他的書包裏除了今天發的新書就是一支鋼筆,再有就是一個手絹。
玄卓善每天都要給燦宇帶上手絹上學。以前都是揣在衣兜裏,因為被同學看到笑話了幾次,說女生都不帶手絹,男生還帶手絹,真丟人,所以後來韓燦宇就把手絹放到書包裏了。
他想把手絹送給劉樹民,想了一想,又覺得不妥-——他認為,劉樹民今後需要的,不是手絹,不是鋼筆,不是兒女情長,而是……是什麽呢,韓燦宇一時想不清楚。
他對劉樹民說:“我今天沒有什麽好東西可以送給你,我隻希望青山常在水長流,我們永遠是朋友。”
說著,韓燦宇低聲唱起了尹金平老師教他們唱的那首《友誼地久天長》: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友誼萬歲,友誼萬歲,舉杯痛飲,同聲歌頌、友誼地久天長……”
韓燦宇唱了一遍,又開始唱第二遍;張金鳳也含著眼淚,跟著韓燦宇一起唱:
“……友誼萬歲,友誼萬歲,舉杯痛飲,同聲歌頌、友誼地久天長……”
他們越走越慢,在路上一遍一遍地唱著這首歌,一直唱到劉樹民家的大門口。
劉樹民的輟學,給韓燦宇打擊很大,他的情緒一下子低落到了穀底,新發的書一眼也看不進去。
晚上,韓燦宇一反常態地早早就躺下了,他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劉樹民。劉樹民是他“患難見真情”的好朋友,又是班裏的學習尖子,家裏突遭變故,說不念書就不念書了,這讓韓燦宇難以接受,他恨自己沒有能力幫助好朋友。
玄卓善覺得燦宇今天不太正常,又聽到他在裏屋不停地翻身和歎息,就敲了敲了拉門,輕聲地問:“燦宇,怎麽了?”
韓燦宇沒吱聲。
玄卓善輕輕拉開了拉門,看到韓燦宇滿臉愁雲的樣子,就又問了一句:“怎麽了,嗯?”
韓燦宇從被窩裏坐了起來,難過地說:“媽媽,劉樹民不念書了,因為他的爸爸去世了。”
“愛高(朝鮮語,哎呦的意思)!”玄卓善聽完韓燦宇的話,突然叫了一聲。
韓燦宇說:“他媽媽身體有病,家裏欠了別人的錢,所以他不念書了,在家裏幫他媽媽幹活。”說著,韓燦宇流下了眼淚。
玄卓善的眼淚也流了下來,她說:“真是可憐!”
韓燦宇說:“媽媽,我想幫助他。”
玄卓善說:“把你攢的錢都拿去,給他吧。”
韓燦宇搖了搖頭說:“媽媽,中國有句話,叫做‘救急不救貧’,這樣的幫助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玄卓善沒聽明白韓燦宇的話,就問:“嗯?”
韓燦宇又說:“我把我的錢都給他,也幫不了他。媽媽,那些錢很快會花完的,這麽做是‘治標不治本’。”
玄卓善苦有所思地點點頭。
星期天,韓燦宇拿著新發的課本,一個人來到尹金平老師家學習。
尹金平家的房子雖然跟“老王家小賣鋪”緊挨著,但因為是後翻蓋的,所以她家的房子比“老王家小賣鋪”高出一截。窗戶也比老王家的大,特別敞亮;房門上方有“雨褡”,雨褡下邊是一盞明燈泡,以前一到晚間,尹老師家就把燈點起來,亮亮堂堂的;門前有三級石頭砌的台階,顯得整個房子非常莊重、氣派。
屋內的結構,和“老王家小賣鋪”的結構一模一樣:一進門是一間非常寬敞的灶間,東西各有一個房間。房間裏挨著北牆是一鋪寬2米、長有3米多的炕;地麵鋪著紅磚,比炕大兩三倍。
韓燦宇低頭鎖好自行車,正準備進門,一抬頭,尹老師家的房子和“老王家小賣鋪”同時進入了他的視線。
猛然間,韓燦宇在心裏下意識地把尹老師家的房子和“老王家小賣鋪”作了一下對比,他心裏頓時萌生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想,如果讓劉樹民用尹老師家的房子,在這也開一個小賣鋪,會怎麽樣?
尹老師家搬走以後,房間裏麵除了一個書架和一些書以外,沒有別的東西,足夠寬敞。韓燦宇想,如果在這三間房子裏擺上幾個貨架和櫃台,再進一些跟“老王家小賣鋪”完全不一樣的貨品,由劉樹民來經營,一定不比“老王家小賣鋪”遜色,說不定還會略勝一籌。
韓燦宇在三個房間裏來回地走,邊走邊規劃、邊設想。
回到家裏,韓燦宇跟玄卓善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媽媽,我想幫劉樹民開一個小賣鋪。”
玄卓善一聽,當時就“啊”了一聲,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你說,你要幫劉樹民開一個小賣鋪?”
韓燦宇說:“嗯。”
玄卓善沒想到燦宇會有這麽大的野心,嚇了一跳,問:“哪有那麽多錢?”
韓燦宇說:“我和劉樹民賺了一些,雖然錢不多,開小賣鋪肯定不夠,但是這段時間我們認識了不少人,有些東西我們可以賒賬-——就是先拿來賣,賣完了再給他們錢。”
玄卓善不解地問:“這樣也可以嗎?”
韓燦宇說:“媽媽,以前,我們經常跟賣魚的賒賬,每次賣完魚,無論多晚我們都會把錢給他們送到家,他們就很相信我們。”
韓燦宇停了一下,笑了笑,又說:“我們在縣城也跟別人賒過賬,馬爺爺,就是馬文學伯伯的爸爸,他給我們作擔保。”
玄卓善難以置信地問:“真的嗎?”
韓燦宇點點頭,說:“媽媽,隻要講信用,賣完了貨馬上把錢付給人家,不欺騙人家,人家就會相信我。”
玄卓善也笑了。她問:“打算在劉樹民家裏開小賣鋪?”
韓燦宇搖了搖頭,說:“劉樹民家在村裏,周圍鄰居都沒有多少。”
玄卓善又問:“那怎麽辦?”
韓燦宇沒吱聲。
晚上,寫完日記,韓燦宇拿出信紙,鋪在桌子上,給尹老師寫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