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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為燕子寫下《秋瓷》,做女莫學她

  上下鋪姐妹聚會後,小兮更頻繁地想起燕子,她為燕子寫下短篇小說《秋瓷》,“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周夢蝶,不知燕子是秋瓷?還是秋瓷是燕子?唯一能知的,便是做女莫學她!

  《秋瓷》


  1

  1989年,漫長的秋雨霏霏終於過去,天高雲淡,風清氣爽,飽滿的穀穗亮晶晶、沉甸甸,慵懶地橫臥大地。泥濘的道路上布滿腳丫印、牛蹄印和車轍印,打穀機轟鳴,人們的笑聲、吼聲、招呼聲此起彼伏,牛叫、狗吠、雞鳴混雜其間,路上傳來孩子們清脆的笑聲。


  “清萍、秋瓷,你們五媽喝農藥了!”


  如一聲驚雷,硬生生將秋收的畫卷劈碎。


  孩子們黃鸝鳥般的笑聲戛然而止,一個個如脫韁野馬朝事發地奔去。


  清萍和秋瓷卻被攔在了半道。


  “湊啥熱鬧,趕緊回家做飯。”秋瓷媽媽聲色俱厲,秋瓷素來聽話,“嗯”了一聲便朝家跑去。


  “人準備往醫院送呀,你就別去看了。”比起秋瓷媽媽,清萍媽媽算是溫言柔語。


  “好”清萍想去看,卻到底心裏害怕。


  “飯在大鍋裏,菜在小鍋裏溫著。”清萍的媽媽在身後喊。


  清萍和秋瓷是堂姐妹,兩個相差一歲,清萍上二年級,秋瓷上一年級。清萍跑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飯,而是像做賊一樣左瞅右瞧,確定爸媽、哥哥和弟弟都不在家後,她掩住門,在臨著窗子的亮堂處,咕咚一聲就跪了下去,膝蓋撞擊冰冷的水泥地麵,生生地疼,可清萍卻覺得越疼越好,越疼心越誠。“老天爺,求求你,保佑我五媽,保佑她活著!”清萍雙手合十,聲音顫抖而破碎。


  而秋瓷則手忙腳亂地涮鍋、加水、點火、添柴、擇菜、洗菜,看罷鍋裏看灶膛,添把柴、抹抹手、又切菜,忙亂中還是會想到五媽,走神後又擔心飯蒸糊了、菜炒焦了。


  飯還沒好,媽媽就回來了,說是爸爸和弟弟亂湊熱鬧,坐隊裏的拖拉機送五媽去醫院了。


  忙乎半天,秋瓷隻扒拉了幾口飯,大部分菜媽媽都給弟弟溫著了。收拾好鍋碗,喂過豬,牽回牛,將雞鵝趕到圈裏後,天已麻麻黑,秋瓷趁媽媽和別人閑諞的空當,拿起作業本一溜煙跑到清萍家。


  兩個女孩頭碰頭寫作業,清萍的媽媽紅著眼進來,看到她倆就念叨起來“人沒了”“胃都洗過了還是沒救回來”“灌了一瓶農藥”“一整瓶啊”“去醫院的路上人都不行了”


  ……


  大人們忙著準備喪事,小孩們都聚到了清萍家。天黑了,死過人的地方不幹淨!


  秋瓷恍恍惚惚,覺得五媽的死就像是做夢。


  五媽家兩口子老吵架,昨天秋瓷還和媽媽過去勸架。她記得五媽家堂屋裏堆滿了穀子,臥室裏亂糟糟,五爸揪著頭發蜷縮在角落,胳膊上的幾道血印子特別紮眼。


  秋瓷透過人縫看,五媽躺在床上,像條死魚。臉青腫,頭發亂蓬蓬,一個男人拽著她的手,五媽的手心裏緊緊地攥著農藥!五媽撒潑厲害,別人罵不過也不敢罵,打不過也不敢打,惹急了她就愛尋死。


  秋瓷記得媽媽老罵爸爸“就你命好娶到我,下次你們娘倆再欺負我,我就學你那弟媳婦,死給你們看!”


  “那瓜慫,沒日沒夜的幹,承包幾十畝林場,顧人都舍不得,半夜起來蒸饃,天不亮出門,吃饃噎住了就爬在水溝邊喝幾口水,這麽死了不值啊!”


  “娘家來鬧了…”


  “留個娃沒媽造孽啊……”


  “幹完活回家冰鍋冷灶,衣服髒了沒人洗,爛了沒人補……哼,這會知道媳婦好了?遲了,人都沒了!”


  “你媽合著你弟弟逼死媳婦,你媽不是厲害嘛,活該她給兒子孫子收拾,喊啥累!”


  ……


  清萍、秋瓷就在這些嘮叨中消化著五媽的死,有時她們會咬牙切齒地說五媽死給他們看很解氣,有時又唉聲歎氣地直嚷不值。


  2

  在考高中和考中專分開的年代,清萍都考中了。那時候,上中專比上高中體麵的多,雖然開銷大,但畢業包分配,進了校門就等於脫了農皮。


  天麻麻亮,爸爸騎著自行車載著清萍進了城,他們去找親戚借上中專的錢,包賺不賠的買賣,錢應該不難借!

  直到晚上,忙碌了一天的親戚們才聚在了一起,昏暗的小餐館裏,大家商量來商量去,不知是錢的確不好借,還是哪個親戚的確高瞻遠矚,清萍被決定去上高中了!比起中專一年七八千的學費、住宿費、夥食費開銷,在本城上高中,學費隻要六百多,夥食費還可以按周支付!


  夜已深,爸爸執意帶著清萍往家趕,既然決定上高中,六百多的學費,家裏還是交的起的。


  六月的風,頂著皎潔的月光,撩動滿耳的蟬鳴和蛙叫。


  清萍困懨懨地趴上爸爸的後背,咕噥了一句“我會努力考上大學的”。爸爸的後背明顯一僵,很久後才嗯了一聲,考大學哪那麽容易!


  一年後,秋瓷在離家很近的鎮中學上高中,兩周後便退學了。


  那時,清萍的哥哥到城裏擺攤已有一年多,秋瓷的爸媽就托他幫秋瓷找了份小吃店的工作。


  清萍去找秋瓷,兩人在小吃店鍋灶旁不足80厘米寬的木板小“床”邊拉起了家常。


  “幸好我考不上中專,否則即便考上了,我媽也不會讓我上,上高中又不劃算,我鐵定考不上大學,不費那錢,留著給我弟用。”秋瓷一邊說一邊將床板下露出來的調料袋踢了進去。


  清萍害怕想這些,她胡亂轉了話題“你現在一月掙多錢?”


  “頭個月給六十,第二個月八十,第三個月一百,以後幹好了給一百二”,秋瓷興奮地算著賬。


  清萍想到自己每周的生活費是十五。最省的那周,早點、晚飯吃家帶的饅頭、方便麵,午飯就在校食堂打半份飯菜,一元三角,周五因為可以回家,中午那頓就沒舍得吃,一周四頓飯外帶榨菜,花了六塊。單趟三十公裏的回家路程,清萍騎自行車不停歇兩小時,省了兩元五角的車費。


  清萍捏著書包的手緊了緊,她第一次覺得在這個妹妹麵前好窮酸,猶豫再三,她還是從包裏扯出了一條土黃色的連衣裙。


  “這是小媽給的新布,我媽要給我做一套衣褲,我嫌老氣,就求著做了兩條裙子,一模一樣,你一條我一條。”


  秋瓷站起來,興奮地比劃著。


  “你可千萬別帶回家穿,也別在我媽跟前提!”清萍一邊幫秋瓷試裙子,一邊不放心地叮嚀!


  秋瓷個子高挑,老土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居然有些婀娜的味道。


  “你打算一直在這幹下去?學做菜的手藝,然後找個男人,和他一起開小餐館?”清萍覺得秋瓷待在這裏,有點明珠蒙塵。


  “開個餐館可要花不少錢!”秋瓷臉上興奮的表情明顯被嚇了回去“而且這活很累”。


  “那你不如先在這掙點錢,然後偷偷去學個手藝,以後看看能不能找個輕鬆的活”


  ……


  兩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在小吃店狹窄的鍋灶旁,興奮又謹慎地壓低聲音,暢想著人生,鼻尖充盈著油煙味、調料味,還有不明的腐臭味。


  3

  當花花世界在秋瓷眼前鋪展開來,她便漂漂亮亮地完成了破繭化蝶的蛻變,成為所有人眼中的驕傲,尤其是這份驕傲明晃晃地來源於她的能幹。


  所有人都在誇秋瓷能幹,自己掙了錢去學計算機,三個月後就被學校“分配”到了南京的某大酒店,月掙七八百。清萍看了秋瓷寄回來的照片,她變洋氣了,像電視裏的美人,身後的酒店金光燦燦。


  秋瓷漲工資了,一月掙將近一千多了啦!


  秋瓷寄回來的東西,一看就是大城市的好貨,以前見都沒見過。


  秋瓷這個月又寄了一千回來。


  ……


  那段時間,清萍聽到關於秋瓷的消息,便全是這些。在行人情的宴席上,最後似乎所有人都會將話題落腳到上學沒用,白花錢還浪費時間,那一雙雙複雜的眼神飄過清萍,她很是鬱悶,是啊,中專都不包分配了,更何況自己這虛無縹緲的高中。


  遠在南京,卻是別有一番天地。


  生活就像抽風似的,突然對秋瓷好的不像話。掙很多錢,穿漂亮衣服,說漂亮話,即便是酒店的公共宿舍,比起農村的那個家,也算是公主的殿堂了。最讓秋瓷驕傲的,是家鄉的誇讚,居然連媽媽都開始誇起自己,絮叨起弟弟來了,多麽不可思議!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秋瓷一陣陣眩暈,讓她更上癮的,還有兵哥哥。和同事聚餐,他們喊來的朋友中,恰有剛剛轉業回來的他。


  秋瓷這朵長在鄉野的花,被美好的生活圈進了四季如春的大棚,明眸凝脂更顯嬌嫰可人。經過軍旅生涯打磨的兵哥哥,刀削的五官散發出成熟穩重的男人味,隔著餐桌,曖昧的空氣攪動彼此的心髒難以安生。


  那時青春正躁動,又有酒精的催化,他們躲閃的眼神和爬滿紅暈的臉龐,在大家的哄鬧中不停被渲染,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切突然又自然。


  “我愛你!”兵哥哥的那一聲聲呢喃,安撫著秋瓷顫栗不已的身心,她將頭埋在他的胸前,男性的體味和汗味盈滿鼻息……


  秋瓷迷戀上了書攤裏翻舊了的言情小說,忽然就堅信,醜小鴨一定可以變天鵝,灰姑娘就是會嫁王子!


  兵哥哥將帶著體溫的衣服披在她身上,他第一次拉起她的手,他第一次說喜歡她,他第一次大聲喊出“我愛你”,他一次次地誇獎她的美麗、善良與溫柔,他一次次沉迷於她的身體……


  每每回憶,秋瓷臉上的傻笑都會一路直達心底。初戀總是美好,如果這是愛情的毒,秋瓷也願一飲而盡!


  第一次站在兵哥哥家門口,忐忑、激動、害怕、興奮……胸口處各色情緒的小鹿正在盡情奔跑。二老歡笑的臉龐,兵哥哥寵溺的笑容,披著陽光的溫度與光暈,朦朧的讓秋瓷仿若踩著棉花。


  日子久了,秋瓷對這個家的愛,已經融入血液、浸入骨髓,她甚至覺得這裏更像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這天,秋瓷陪著阿姨在廚房擇菜,阿姨臉上掛滿曖昧,“我們家好嗎?”


  “好”


  “那嫁到阿姨家來好麽?”


  “阿姨……”


  “這男人和女人之間,如果有愛,距離就薄到隻有一層衣服……”秋瓷的臉紅透,像極了初春暖陽裏肆意綻放的桃花


  “媽,你怎麽能搶我求婚的美差呢?”兵哥哥溫潤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生活頻頻向秋瓷拋出了幸福的橄欖枝,她覺得自己想不抓住都難。


  快過年了,要回家了,秋瓷內心五味雜陳,期待伴著恐懼。


  她拒絕了兵哥哥陪同的要求,她告訴他家鄉很傳統,父母很保守,她要先跟父母說好,才能帶他回去。


  兵哥哥寵溺地刮刮秋瓷的鼻尖“我這麽帥,不難見老丈人、丈母娘啊!”秋瓷在他懷裏笑成一團。他對她,從來都是有求必應。


  秋瓷又怎會不想和兵哥哥一同回去!她與他,一日不見三秋兮!


  可她怎麽帶他回去?


  他們情意正濃,他迷戀她的美好,她該怎樣讓他看見她家的貧窮、落後。


  她怎麽舍得讓他踩著泥濘的道路,聞著豬屎牛糞的味道,躲著狗叫,在雞鳴鵝吼中,看著自家泥胚的牆,聆聽著老鼠的悉悉索索,在難堪的小床上輾轉難眠,天啊,他會想些什麽?

  她又怎麽舍得他花那麽多錢,提著各色禮物接受親戚們**裸的詢問和審視,天啊,他會多麽難受?

  她清楚,說服父母的法寶便是她的兵哥哥長的體麵有工作,在南京城邊的農村有三層小樓,是家裏的獨子,她必須如此市儈的遊說,盡管那並非出於真心,可愛情又怎能讓父母心動!天啊,她的兵哥哥會用什麽眼神看她?

  秋瓷可以一絲不掛地將自己呈現在兵哥哥麵前,卻不得不掩飾內心深處的難堪,那是一個農村人嵌入生命無法剝離的蝕骨侵心的自卑!


  4

  “秋瓷已經不是當年的秋瓷了,人家現在有錢!”


  “你眼巴巴送的裙子,人家一到南京就給寄了回來”


  ……


  對於媽媽的嘮叨,清萍覺得那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最終媽媽拗不過清萍,還是陪著她去了秋瓷家。


  將近中午,秋瓷才剛剛起床。


  “真是外頭的好日子懶慣了”秋瓷媽媽一疊聲數落,臉上卻堆滿了揚眉吐氣。


  清萍耐著性子等秋瓷洗漱完,才開口問“這次回來待多久?”


  秋瓷一臉笑,一疊聲的回答,清萍愣了“我聽不懂!”


  秋瓷又蹦出一串清脆的話語,清萍皺眉、一臉懵懂。


  “秋瓷她們酒店要求用南京方言,這不,秋瓷習慣了,現在我也聽不懂她說些啥!”秋瓷媽媽依舊滿麵春風。


  “秋瓷,你用咱家鄉話或普通話說吧!”


  “我不太會了”這幾個字,秋瓷用普通話說的別扭。


  清萍忽然就明白了,秋瓷是真的變了。除了打個招呼,姐妹之情似乎所剩無幾。


  這天,大人們聚在清萍家,商量秋瓷的事。清萍在隔壁屋子看書,聽得一清二楚。


  秋瓷爸爸說,那男的當兵回來有正式工作,獨生子,在南京邊上的農村有三層磚瓦樓房,家裏挺有錢。


  “有錢有屁用,秋瓷這次回來,他們可是一毛沒拔”聽的出來,秋瓷媽媽十分不滿。


  一陣沉默,夾雜著吧唧吧唧的抽煙聲和零星半點的咳嗽。


  秋瓷爸爸似乎很納悶,對方那麽有錢,怎麽就看上秋瓷了?


  “你們家秋瓷人長的好!”清萍聽見媽媽插了一句。


  “再好也是老娘生給她的,南京那麽遠,人家再有錢她也挖不回半毛來。嫁近點,長的好看就多要些彩禮,她弟弟上學、蓋新房、娶媳婦,哪樣不花錢,老娘養她也不能賠本!”


  “秋瓷可沒少給你寄錢!”媽媽又插嘴了。


  清萍撫額,媽媽的話雖然酸溜,但也是大實話,可憐的秋瓷,攤上這樣的親媽。


  “當初要去南京,要不是她媽說掙錢多,我就不會放她去,一個女娃跑那麽遠,出個事咋辦?現在要嫁過去,有個啥事身邊連個娘家人都沒有,日子咋過?”清萍覺得,還是秋瓷爸爸這話有人情味。


  “嫁近點,我身體不好,農忙還指望她回來幹活呢!”秋瓷媽媽厲聲甩完這句話,屋子裏便陷入了靜默,屋外的牛“哞哞”地叫。


  “對方條件好,秋瓷說那家人對她好的沒話說,看的出來秋瓷也喜歡的厲害,我又怕娃錯過好姻緣,又不放心她嫁那麽遠,所以來找哥嫂商量商量。”


  秋瓷爸爸話音剛落,秋瓷媽媽便冷哼一聲“我死都不同意!”


  “我去喂牛,你們秋瓷向來聽話”,媽媽丟下這句話,腳步聲漸遠漸輕。


  “秋瓷以前還算聽話,可是這次回來變化很大,說個話陰陽怪調,才出去幾天?說了十幾年的話都不會了。整天隻會看電視、睡覺、打電話,吃飯都喊不動,懶得要命,電話費還死貴,哎……”秋瓷爸爸深深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她弟弟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咋說都不去上學了,非要跟他姐去南京。”


  “上學有啥搞場?中專不包分配,大學沒幾個考的上,兒子這是聰敏。再說和他姐去南京,正好看看那家人舍不舍得給他花錢!”


  秋瓷媽媽狠狠地啐了一口“豆芽瓣瓣長上天,也是老娘的下飯菜。秋瓷不聽話,還由的了她?要麽在家待著找婆家,要麽帶她弟弟過去,不聽話?那她就是把親媽往死了逼。我的哮喘和心髒病,最經不住氣,也受不了累!”


  “你少說幾句”秋瓷爸爸輕聲打斷,連聲歎息“娃越大越不讓人省心啊!”


  ……


  說是商量,從頭至尾,清萍隻聽見爸爸說了一句,“找我們能商量個啥!我們的屁股還在沙壩裏呢!”


  清萍趴在桌上,開始可憐秋瓷,她的事鐵定黃了,秋瓷打小就怕她媽,更怕她媽發病,而她媽又是出了名的重男輕女。清萍直搖頭,為什麽重男輕女的都是女人!


  5

  來南京,秋瓷穿上水晶鞋變身公主。再來南京,就是她生命的午夜十二點,一切都被打回原形。


  過完年,秋瓷帶著弟弟和家人的反對重返南京,從此,物是人非!


  秋瓷用盡全力將家裏的一切捂在鍋蓋下,可弟弟偏偏不讓她如意。他向兵哥哥支招,想做我姐夫嗎?想就掏錢,隻要彩禮掏的夠多,待他這個弟弟足夠好,比如每個月給他零花錢,比如幫他在南京娶媳婦安家等等。事實上,很多時候弟弟就是這麽做的。


  暗示的次數多了,一切也就不言自明。


  “秋瓷,我愛你,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你弟弟……”兵哥哥一語未畢,秋瓷就捂著臉跑開了。


  現在的每一天秋瓷都度日如年,她能感覺到兵哥哥父母態度的變化,也很清楚兵哥哥的為難。他的每一次暗示,於她都是淩遲。而如此直言,更是讓她恨不能一刀斃命、毀屍滅跡,就像從未來過。


  南京有愛人,家鄉有親人,可親人除了告訴她,照顧好你弟弟、你寄回來的錢怎麽少這麽多、你姑姑給你介紹了個對象……如此冰冷罷了。親情讓她的愛情中了毒,這毒深入骨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她有多愛兵哥哥,她有多盡心照顧弟弟,為了供弟弟零花錢她有多節儉……這些,秋瓷無處訴說!沉重的包袱片刻不停地碾壓著她,喘不上氣,為了活命,秋瓷隻能做了逃兵。


  吧嗒一聲,秋瓷將喝空的藥瓶放上床頭櫃,安靜地躺回床上,細弱的輕響回旋在擁擠的出租屋。她扯唇輕笑,靈魂剝離身體前,居然如此清醒,那些生命無法割舍的,隨著血液如荊棘纏繞不休,是喜、是悲、是苦、是樂……分不清楚。


  到深圳的第三年,秋瓷把這幾年攢的十來萬都寄給了小爸,讓小爸幫忙存著給爸媽將來養老用,還再三叮囑,爸媽不老,此錢不給。


  揣著僅剩的五千塊,秋瓷去了南京,曾經與兵哥哥走過的角落,都盛滿了昔日的甜蜜。擁有時有多甜,失去時就有多痛!那幾天,她的眼睛天天腫的跟核桃似的。


  秋瓷遠遠望著曾經那個自己可以走入的“家”,燈光溫暖,笑聲清脆,孩子的咿呀聲,雖未聽見,也能想見兵哥哥的幸福。秋瓷站在那,像秋風裏簌簌發抖的孤葉,搖搖欲墜,淚流滿麵卻哭不出聲,是誰說“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天涯海角”石下,一襲婚紗的秋瓷,在快門按響的刹那,身心揪做一團。


  “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無轉移,蒲草韌如絲”,秋瓷笑著伸手摸摸鼻子,當她把從言情小說上看到的這句話背給兵哥哥聽時,他就是這樣寵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抬手,空空的五指,迎著海風的輕吻,仿似又摸到了兵哥哥溫暖的笑臉。終是抵不過現實的空空落落,秋瓷搖搖晃晃跌坐在地,曾經兵哥哥的情話在耳邊縈繞“我們去天涯海角拍婚紗照,上天入地不分離”。


  秋瓷像望夫石一樣蜷縮在海邊,茫茫世界隻餘她一人,任由臉龐的淚汩汩流下匯成海,空餘照相者麵麵相覷。


  疼痛開始四處奔走,記憶也如潮水般湧來。躺在床上的秋瓷閉上眼,緊緊咬住雙唇,任由疼痛與回憶將自己淹沒。


  來到深圳,找的第一份工作在高爾夫球場,那個圈子揮金如土、紙醉金迷,秋瓷覺得自己就像一塊朽木,任由水流將她四處飄蕩。


  到底有沒有掙紮呢,秋瓷記不清了。時間沉澱出習慣,她也就覺得被潛挺好的,掙錢又快又多。


  中途秋瓷回家相了一次親,姑姑給介紹了個獸醫,大專生、有正式工作、獨子,在小縣城買了房,鄉裏還新修了兩層磚瓦樓房。總共見了三次麵,說的話不超過二十句,男的黝黑矮胖,口吃木訥,大了秋瓷十歲略顯蒼老。人家看上她了,家人也中意對方的老實和家底,媽媽更是滿意離家近、彩禮多。


  秋瓷沒說願不願意,不聲不響溜回深圳,從此再未回去,家裏打電話也是愛接不接,冷冷冰冰。


  被潛也有競爭,秋瓷隨波逐流、懶怠鑽營,很快就被踢出局。破罐子破摔,秋瓷覺著怎樣都無所謂,繼續渾渾噩噩地打工。網友約她,把她賣了,她都認了,隻要有錢就行。


  聽話的基因源源不斷地從秋瓷的骨髓裏滲出,包裹著她。活著,除了聽話,秋瓷似乎都不會了。


  對生活,她溫順地棄械投降,或許因為她的聽話,老天可憐她,又給了她一線生機。


  有個男人向秋瓷表白,她隨著他走了,租了他家十幾間門麵中的一間,做起了倒賣服裝的生意。這讓秋瓷覺得活著不再那麽勉強。


  秋瓷當做遊戲一場,男人卻當真。看著他為了自己和家人吵的麵紅耳赤,由著他拉起自己的手摔門而出……


  直到男人的媽媽單獨找到秋瓷,潑盡髒話。曾經的客人,隔三差五來糾纏,生活給了秋瓷一個甜蜜的巴掌,她一個激靈,醒了!一個滿身傷痕、醉生夢死的人醒來,唯一能感受到的隻能是痛苦。


  毒藥發作,疼痛讓秋瓷忍不住呻吟出聲,身體縮成一團,雙手死死扣住肚子,曾經那一個個孩子,在腹中被攪碎時,就是這般撕心裂肺地痛吧!

  如果不是疼痛難當,秋瓷很想狠狠地自嘲一番“看吧,這就是生活,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馬上就報!”


  撕碎靈魂與身體,對秋瓷又何嚐不是一種解脫。“佛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現在連死,她都在經曆了。


  慘白枯瘦的手垂下,不孕檢查單一寸一寸緩緩飄蕩、墜落,總算放下了那抹最後的絕望。


  6

  產假中的清萍,努力消化著生活。她正將滿腹雞毛蒜皮悉數塞進老公的耳朵,媽媽的電話打斷了她。


  “秋瓷沒了!”


  “……什麽叫……沒了?”清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聽說是自殺……”


  明明是盛夏,清萍卻覺得連牙根裏都泛著寒氣。她大口喘息,心髒被震驚與疼痛來回揉搓,那些零散的信息,如惱人的蒼蠅嚶嗡不止,揮之不去。


  “和你五媽一樣,喝了農藥,人沒了都三四天了,屋裏味道太臭,才被房東發現。”


  “門反鎖著,手機關機扔在離床很遠的地方,遺書放在空藥瓶旁邊……”


  “枕頭下壓著一張‘天涯海角’石下的婚紗照,地上找到一張不孕檢查單……”


  “半截身子搭在床邊,地上吐了一大灘,指甲都摳斷了……”


  ……


  死亡最大的可怕,在於無法探知的恐懼。人死如燈滅,誰又能說的清楚。


  小爸自怨,收到寄款時,雖覺怪異,怎麽就忙的沒細想呢?秋瓷媽媽大哭,娃把衣服寄回來,說出去旅遊一趟就回來嫁人,當時咋就以為娃還是聽話呢!秋瓷爸爸拍地嚎哭,兩周打了十幾通電話沒聯係上,咋就不知道去找人呢?

  深夜,清萍聽著老公的鼾聲,瞅著娃,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心有千言無處語,唯能一陣奮筆書。


  祭亡妹


  乍聞噩耗,仿若戲中,如雷之炸於耳,震驚之餘,心痛難當。


  悲,孤苦一人,幾載漂泊,個中辛酸,無人與擔,致命之傷,無藥可醫,無人可依,心寒如冰,無情可溶,無親可暖,甚悲!


  悲,自安後事,字字遺囑,件件花衣,幾載所得,悉郵歸家,然,人,永無歸期,步步悲情,自傷自心,何其悲哉!


  慢穿衣,細理容,深思量,淚難斷,一口藥,萬千愁苦,盡化一縷香魂,逐雲水。單薄之身,孤單床板,冷清之屋,靜待,解脫前的最痛,無醫無親無愛無友,左手,緊扣右手,痛、痛、痛,痛過後,萬事休,隻,赤條來,赤條去,孤苦短暫一生,悲!悲!悲!

  憤,視性,若洪水猛獸,深避諱之,無知與無情的結合,就是無盡之苦,情傷,身傷,難再複原,唯,一切清零,重頭來過,命也難免,此一憤!

  憤,尊男賤女,取男舍女,不學者入學,思學者綴學,女養男,女養家,當嫁,重財輕人,致孤,懼名,不至其歸,甚憤!

  獨木難支,尚有林,奈何,以命罰錯,錯、錯、錯,死且不懼,尚生乎?

  整整三年,清萍連秋瓷的墳都沒望一眼。氣過了,才在三周年這天,遠遠地坐在田頭,望著秋瓷埋葬的地方。


  “秋瓷,死,瀟灑嗎?知道不?埋你時村上因為你是凶死,連大路都不讓你走,三爸抱著你的骨灰盒走的田埂,那時家家戶戶都劃石灰線防你!”


  “說不定你愛的人這會娃都生幾個了,你呢?一個人躺那,連個墳頭都沒有,他們說你沒成家,不能有墳頭。”


  “你不心疼你爸嗎?我現在都不敢去看他,怕他看到我就想起你,想起你還哭,說不該留你,留來留去留成仇!”


  “秋瓷,你瞧,有人說你是“小姐”,分錢不均被殺,還被肢解了。”


  “農村的女人為什麽老拿別人的錯誤來草菅自己的命呢?跳井的、喝藥的、上吊的,哪個村沒有!可是秋瓷,你卻是最年輕又客死他鄉的那個,所以你最慘、最傻。”


  “早知道,死,如此不值,你還死嗎?秋瓷!”


  ……


  清萍不禁回想起了和秋瓷一起走過的童年。


  孫子多爺爺少的年代,清萍、秋瓷的小夥伴們很多,放學回家洗過鍋碗瓢盆,喂過雞啊、豬啊、牛啊的,隊上足足有五六十個小夥伴們在一起玩。打群架那是小意思,以大欺小更是家常便飯,點稻草烤螞蚱大腿,烤青蛙大腿,摸魚,翻螃蟹,捉蛐蛐,這些都隻是小兒科。


  冬天早晨六點多,上學的路上霜白冰厚,砸完冰隨意在田裏捧上一捆稻草,點著了抱著往前跑,又暖和又刺激,跑完了又開始嘲弄燎到眉毛的。


  演《雪山飛狐》那會,整個公社就一台黑白電視機,上百人擠在一個院子裏看,清萍、秋瓷跟著男娃大晚上跑三公裏去看,男娃吼,爸媽追來了,大家就一起藏到綠豆地裏,過一會又大吼有蛇,女娃們尖叫,男娃們放肆地笑。


  最刺激的就是吃雪糕,那個年代,對農村娃兒而言,最頂尖的零食就是雪糕,可那時窮,沒零花錢,小夥伴們卻自有妙招。放學守著自家老母雞,隻要蛋一落窩,就裝進書包,兩個雞蛋換一根雪糕,店老板和小夥伴們都喜笑顏開。也有個把“二貨”,學著恐龍特級克塞號,不知把多少顆雞蛋發射成了一灘渣。爺爺過生日,小夥伴們集體偷喝紅酒,醉倒一大片。就算闖了大禍被父母捆起來打,他們也有口號“奶奶,你兒子謀殺你親孫,管管你兒救命啊!”


  ……


  再苦的日子也能有笑聲。


  悲悲喜喜,人生變幻莫測,令人唏噓不已。生活不易時,我們活的小心翼翼。所以生活將我們捧了起來,然後就得意忘形了,生活一抽手,我們就跌的粉身碎骨。究竟誰捧殺了誰?


  命運,命是爹娘給的,運是自個掙的,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再看透些,再努力些,說不定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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