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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1)

  謝爾巴茨基公爵夫人以為,在距今不過五個星期的齋戒節之前舉行婚禮,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因為到那時,恐怕連一半嫁奩都來不及備辦妥當;但是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見,就是說:推延到齋戒節以后恐怕太遲了,因為謝爾巴茨基公爵的一位年老的親伯母病危,說不定就要死了,那樣居喪就會把婚事更耽擱下去。因此,決定把嫁奩分成大小兩部分,公爵夫人同意了在齋戒節之前舉行婚禮。她決定現在把小的一部分嫁奩預備齊全,大的一部分等以后送來;列文怎樣也不能認真地回答,他是否同意這種安排,為此,她很生他的氣。新郎新婦只等婚事一完就要到鄉下去,到了鄉下,大的一部分嫁奩就不需要了,這樣,這個辦法就更方便了。


  列文依舊處在和以前一樣的恍惚迷離的狀態中,他覺得他和他的幸福構成了世間萬物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他現在對任何事都用不著思考,也無須乎操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他連將來的生活計劃和目的都沒有,他聽憑別人去安排,相信一切都會圓滿的。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公爵夫人指點他去做他應該做的事。他所做的無非是完全同意他們向他建議的一切。他哥哥替他籌錢,公爵夫人勸他結婚后就離開莫斯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勸他到國外去。他一切都同意。"如果你們高興,你們喜歡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很幸福,隨便你們做什么,我的幸福決不會因此有所增減!"他想。當他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勸他們到國外去的話基蒂的時候,她不贊成,而且關于他們未來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一定的打算,這可使他大為吃驚。她知道列文在鄉下有他愛好的工作。他看得出來,她不但不理解這種工作,而且也不想去理解。可是這并不妨礙她把這工作看得非常重要。而且她知道他們的家要在鄉下,所以她不想到他們將來不會去居住的外國去,而要去他們的家所在的地方。這種明確表示出來的意愿使列文吃驚了。但是在他反正都是一樣,因此他立刻要求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到鄉下去,好像這是他的義務似的,請他憑著他的豐富的鑒賞力把那里的一切布置好。


  "可是我問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鄉下為新夫婦的來臨把一切都布置停當了,從鄉下回來以后有一天這樣問他,"你領到做過懺悔的證書嗎?"

  "沒有。怎么啦?"

  "沒有你就不能夠結婚呀。"

  "哎呀!"列文叫道。"哦,我恐怕有九年沒有受圣禮了哩!

  這點我連想也沒有想到。"

  "你真是個妙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起來了,"你還說我是虛無主義者呢!可是這樣不成,你知道。你一定得受圣禮。"

  "什么時候?只剩四天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這件事也替他辦妥了。于是列文就開始懺悔了。對于列文,也像對于任何不信教、卻尊重別人的信仰的人一樣,出席和參加教會的儀式是很不愉快的。在這種時候,處在他現在這種溫柔的心境中,這種不可避免的虛偽的行為對于列文不但是痛苦,而且好像是完全不堪設想的。現在,正當他心花怒放,歡天喜地的日子,他竟不得不說謊或是褻瀆神明。他感覺到兩者他都不能做。但是雖然他三番四次地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受圣禮能不能夠得到證書,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卻一口咬定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這在你算得了什么呢——兩天工夫?并且他是一個非常可愛的聰明的老頭呢,他會替你把那顆病牙拔掉,你會一點也不覺得的。"

  站著參加第一次禮拜儀式的時候,列文極力回想他的青年時代和他在十六、七歲的時候所體驗的那種強烈的宗教感情。但是他立刻確信這在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極力想把這一切看成一種毫無意義的無聊的習俗,好像拜客的習俗一樣;但是他感覺得這樣也不行。列文對于宗教,像他的大多數同時代的人一樣,抱著非常不明確的看法。他既不能夠相信,同時他也不能夠確信這全是錯誤的。因此,既不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義,也不能將它看作無聊的形式而淡然置之,在他預備領受圣禮的整個期間,他因為做著自己所不了解的事,做著如他的內心的聲音告訴他的虛偽和錯誤的事,而感到羞愧不安。


  在舉行儀式的時間內,他時而傾聽著祈禱,極力想把一些和自己的見解不相違背的意義加在上面;時而感覺到他不能理解,并且不得不加以非難,于是他極力不去聽它,而全神貫注在自己的思想、觀察上,在他百無聊賴地站在教堂里時栩栩如生地縈回于他腦海中的種種回憶上。


  他做完了日禱、晚禱和夜禱,第二天他起得比平常早,沒有喝茶,在早上八點鐘的時候,就到教堂去做早禱和懺悔去了。


  在教堂里,除了一個求乞的兵士、兩個老太婆和教會執事以外再也沒有人了。


  一個年輕的執事,他的長脊背的兩個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面清楚地突出來,走來迎接他,立刻走到墻邊的小桌旁,讀起訓誡來。當他讀的時候,特別是聽見他再三迅速地重復說:"上帝憐憫我們!"——聽上去好像是說"赦免我們"——的時候,列文感覺得思想已經關閉起來,加上了封條,現在不許碰,也不許動,否則結果就會陷于混亂;所以,當他站在執事背后的時候,他只顧繼續想自己的心事,不去聽,也不去推究對方念誦的話。"她的手有多么豐富的表情啊。"他想,回憶起昨天他們坐在角落里的桌旁的情景。他們沒有什么話好談,就像那種時候常有的情形一樣,她把一只手放在桌上,盡在張開又合攏,注意到她的這種動作,連她自己也笑起來了。他回憶起他怎樣吻了吻那只手,然后細看了那玫瑰色手心里的脈紋。"又是赦免我們!"列文想,畫著十字,行著禮,望著正在行禮的執事的背部的柔韌動作。"后來她拉住我的手,細看了那脈紋。'你的手多美啊,'她說。"于是他望了望自己的手和執事的短短的手。"是的,現在快完了,"他想,"不,好像又開始了,"他聽著祈禱,這樣想。"不,正在收場了。瞧,他已經在躬身行禮了。收場總是這樣子的。"

  執事的絲絨袖口里的手悄悄地接過去一張三盧布的鈔票,說他要登記上列文的名字,他的新長靴就輕快地在空寂的教堂石板地上咯噔咯噔走過去,他走上祭壇。一會兒以后,他在那里往外張望,向列文招手。一直封鎖著的思想開始在列文的心中活動起來,但是他連忙驅走它。"總會完結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講經臺定去。他走上臺階,往右轉,看見了神父。這神父是一個長著稀疏的花白胡須和疲倦的和善的眼睛的小老頭,正站在講經臺旁,翻著祈禱書。他向列文微微鞠了鞠躬,立刻開始用慣常的腔調讀起祈禱文來。當他讀完了的時候,他深深地彎腰行禮,轉臉向著列文。


  "基督不露形影地降臨了,來聽取您的懺悔,"他指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像說。"您相信圣使徒教會的全部教義嗎?"神父繼續說,眼睛避而不望著列文的臉,在他的圣帶下面合攏雙手。


  "我懷疑過一切,如今還在懷疑,"列文用一種自己聽起來也覺得不愉快的聲調說,說過就不再開口了。


  神父等待了幾秒鐘,看他還有沒有說的,然后就閉上眼睛,迅速地帶著很重的弗拉基米爾地方的口音說:


  "懷疑原是人類天生的弱點,但是我們應當祈求慈悲的上帝堅定我們的信心。您有什么特別的罪過嗎?"他加上說,毫不間斷地補充說,好像極力要不浪費時間。


  "我的主要罪過就是懷疑。我懷疑一切,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懷疑的。"

  "懷疑原是人類天生的弱點,"神父又重復了一遍那句話。


  "您主要懷疑些什么呢?"

  "我懷疑一切,我有時連上帝的存在也懷疑,"列文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來,他為了他一時失言而感到惶恐。但是列文的話似乎對于神父并沒有影響。


  "對于上帝的存在還會有什么懷疑呢?"他浮上一絲隱約可辨的微笑,連忙說。


  列文默不作聲。


  "您既然看見了他的創造物,您對于造物主還能有什么懷疑呢?"神父用那迅速的慣常的腔調繼續說。"是誰用各種發光體裝飾天空的?是誰把大地打扮得如此美麗?沒有造物主,這一切怎么解釋呢?"他說,詢問般地望了列文一眼。


  列文感覺到和神父談論哲學是不適宜的,因此他只回答了和問題直接有關的話。


  "我不知道,"他說。


  "您不知道?那么您怎么可以懷疑上帝創造了天地萬物呢?"神父帶著愉快的困惑神情說。


  "我一點也不明白,"列文說,漲紅了臉,并且覺得他的話是愚蠢的,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不顯得愚蠢的。


  "祈禱上帝,懇求上帝吧。就是神父也有懷疑,要祈求上帝堅定他們的信念。魔鬼的力量很大,我們得抵抗他。祈禱上帝,懇求上帝吧。祈禱上帝,"他急忙地重復說。


  神父稍稍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沉思似的。


  "我聽說您要和我的教區居民,上帝的兒子謝爾巴茨基公爵的女兒結婚了?"他帶著微笑補充說。"一位很好的小姐啊。"

  "是的,"列文回答,為神父羞紅了臉。"在懺悔的時候他問我這個做什么?"他想。


  于是,好像回答他的思想似的,神父對他說:


  "您快要結婚了,上帝會賜給您子孫。不是這樣嗎?哦,如果您不能克服那種把您引誘到不信教的歧途上去的惡魔的誘惑的話,您會使您的孩子們受到什么樣的教育呢?"他用溫和的責備口吻說。"如果您愛您的兒女的話,那么,您,作為一個善良的父親,就不但要希望您的孩子享有富貴榮華,您還要希望他獲得拯救,由于真理之光而獲得精神的啟發。不是這樣嗎?當天真未鑿的小孩問您:'爸爸!世界上魅惑我的一切東西——大地、江河、太陽、花、草,是誰創造出來的呢?'的時候,您如何回答他呢?難道您能夠對他說:'我不知道'嗎?您不能不知道,因為慈悲的上帝顯示給您看了。或者您的孩子會問您:'死后什么在等著我呢?'假如您一點都不知道,您對他說什么呢?您怎樣回答他呢?您讓他去受世間和惡魔的誘惑嗎?那是不對的!"他說,于是他停住了,把頭歪到一邊,用仁慈溫厚的眼睛望著列文。


  這一回列文沒有回答,倒不是因為他不愿意和神父爭論,而是因為還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到他的孩子們能夠問他這些問題的時候,還有足夠的時間來考慮怎樣回答他們呢。


  "您進入了人生這樣一個時期,"神父繼續說,"您該選定您的道路,堅持下去。祈求上帝,求他發慈悲幫助您,憐憫您!"他結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穌基督,以其廣大無邊的仁慈,饒恕這個兒子……"于是念完了赦罪的祈禱文,神父祝福了他,就讓他走了。


  那天回到家的時候,列文因為他不必說謊就結束了這種尷尬的處境而感到一種愉快的心情。除此以外,在他心上還留下了一種模糊的記憶,仿佛那善良可愛的老頭兒所說的話也并不像他起先想像的那么愚蠢,在那些話里面有一些東西應當弄清楚。


  "自然,不是現在,"列文想,"而是以后哪一天。"列文現在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痛切地感覺得在他的靈魂里有些不清楚、不干凈的地方,而對于宗教,他抱著如他在別人身上那么明顯地看出而且厭惡的同樣的態度,他的朋友斯維亞日斯基就因此受過他的責備。


  那天晚上列文和他的未婚妻一道在多莉家里度過,而且高興到極點。把自己的興奮心情描摹給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聽的時候,他說他快活得好像一條受訓練去鉆圈的狗,它終于領悟了,做了人家命令它做的事,吠著,搖著尾巴,興高采烈地跳上桌子和窗檻。


  在舉行婚禮的那天,依照習俗(公爵夫人和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堅持要嚴格遵守一切習俗),列文沒有見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館里和偶然聚在他房間里的三個獨身朋友一道吃飯。一個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個是卡塔瓦索夫,大學時代的朋友,現在是自然科學教授,偶然在街上遇到被列文拉來的,還有一個是奇里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獵熊的伙伴。這次聚餐是很愉快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高興極了,很贊賞卡塔瓦索夫的創見。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創見得到重視和理解,就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了。奇里科夫對于各種各樣的談話總是活潑愉快地加以支持的。


  "您看,"卡塔瓦索夫由于在講壇上養成的習慣拉長聲音說,"我們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一向是一個多么有為的人物。我是說過去,因為現在已經看不見他昔日的面影了。在他離開大學的時候,他愛好科學,對于人性的研究感到興味;現在他的一半能力卻用來自己欺騙自己,而另外一半就用來為這種欺騙辯護。"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您更堅決的反對結婚的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不,我并不反對結婚。我贊成分工。沒有別的事好做的人應當生兒育女,而另外的人就為他們的教育和幸福盡力。這就是我的看法。愿意把兩件事混合起來的人不計其數;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個!①"

  ①引自格利鮑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中恰茨基的話。


  "當我聽到您戀愛的時候,我會多么快活呀!"列文說。


  "一定請我喝喜酒啊。"

  "我已經在戀愛了。"

  "是的,和墨魚!你知道,"列文轉向他哥哥說,"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正在寫一本關于營養的著作……"

  "啊,不要胡扯!無論寫什么都沒有關系。事實是,我的確愛墨魚。"

  "可是那并不妨礙您愛妻子!"

  "墨魚不妨礙,可是妻子卻妨礙哩。"

  "為什么?"

  "啊,您會發現的!您現在愛好農事,游獵,——可是您等著瞧吧!"

  "阿爾希普今天來過;他說普魯特諾村有許多駝鹿,還有兩頭熊呢,"奇里科夫說。


  "哦,我不去,你們去打來吧。"

  "噢,那倒是真話,"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你從此可以向獵熊事業告別了——你的妻子不會允許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他妻子不讓他去的那種想法是這樣令人愉快,他情愿永遠放棄獵熊的快樂。


  "可是,他們會去捉住那兩只熊,而您卻沒有去,畢竟很可惜,您記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嗎?那是一場多妙的打獵啊!"

  奇里科夫說。


  列文不愿打破這種幻想,仿佛離開她還能夠有什么樂趣,因此他沒有說一句話。


  "向獨身生活告別的習俗是有道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不管你多么快樂,你總不能不惋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認您有這樣一種感覺,像果戈理的新郎①一樣,想從窗口跳下去吧?"

  ①果戈理的劇本《婚事》中的人物。


  "自然有,不過不承認罷了,"卡塔瓦索夫說,放聲大笑起來。


  "啊,窗子開著……我們馬上就動身到特維爾省去吧!有一頭大母熊,我們可以直搗巢穴。當真地,就坐五點鐘的車走吧!這里的事隨他們的意思去辦好了,"奇里科夫微笑著說。


  "哦,說實在的,"列文也微笑著說,"我心里絲毫找不出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現在您心里這樣亂,您什么也不覺得的,"卡塔瓦索夫說。"等一等,到您稍微平靜一點的時候,您就覺得了。"

  "不!假如是那樣,那么,雖然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們面前說愛情這個詞)和幸福,但失去自由,我多少總會感到有點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我高興的正是失去自由。"

  "糟糕得很!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卡塔瓦索夫說。


  "哦,讓我們干一杯祝他恢復健康,或是祝他的夢想有百分之一得以實現吧——就是那樣,也是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幸福!"

  一吃過飯,客人們就走了,為的是趕緊換好衣服去參加婚禮。


  當剩下他一個人,回憶著這班獨身朋友的談話的時候,列文又問自己:他心里真有他們所說的那種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嗎?想到這問題他微笑了。"自由?自由有什么用?幸福就在于愛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那就是說,毫無自由可言——這就是幸福!"

  "但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嗎?"一個聲音突然向他低語。微笑從他臉上消逝,他沉思起來。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感到恐怖和懷疑——對一切事情都懷疑。


  "要是她不愛我怎么辦呢?要是她只是為了結婚而和我結婚怎么辦呢?要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事,怎么辦呢?"他問自己。"她也許會清醒過來,等到已經結了婚才發現她并不愛我,而且不能愛我。"于是涉及她的、奇怪的、最邪惡的念頭開始浮上他的腦海。他嫉妒起弗龍斯基來,好像一年前一樣,仿佛他看見她和弗龍斯基在一起的那個晚上就是昨天。


  他懷疑她沒有把全部真情都告訴他。


  他迅速地跳起來。"不,這樣下去不成!"他絕望地自言自語。"我要到她那里去,我要問問她;最后再對她說一次:我們還是自由的,我們不如維持現狀的好!隨便什么都比永久的不幸、恥辱、不忠實好!"他心里懷著絕望,懷著對一切人,對他自己,對她的憤恨,他走出了旅館,坐車上她家里去了。


  他在后房里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口箱子上,和一個使女在安排什么,挑揀著散放在椅背上和地板上的各種顏色的衣服。


  "噢!"她一見他就喊了一聲,高興得容光煥發。"你怎么,您又怎么!(最近幾天來她差不多交替地用這兩個字稱呼他。)我沒有想到你會來呢!我正在理我從前的衣服,看哪一件給什么人合式……"

  "啊!好極了!"他陰郁地說,望著使女。


  "你去吧,杜尼亞莎,我回頭叫你,"基蒂說。"科斯佳,怎么回事?"使女一走,她就明確地用了這個親密的稱呼。她覺察出他的興奮而又陰郁的異樣臉色,她感到恐怖。


  "基蒂!我痛苦得很。我一個人忍受不住,"他聲音里帶著絕望的調子說,站在她面前,懇求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他從她的深情的、忠實的臉上已經看出他所要說的話不會產生任何結果,但是他要她親口來消除他的疑惑。"我是來說,現在還來得及。這一切還可以廢除和挽回。"

  "什么?我一點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

  "我說了不止一千遍,而且不由得要想的……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同意和我結婚。想一想吧。你錯了。再三想一想吧。你不會愛我的……要是……就不如說出來的好,"他說,沒有望著她。"我會很痛苦。讓人家高興怎么說就怎么說吧,隨便什么都比不幸好……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總好一些……"

  "我不明白,"她惶恐地說,"你想要翻悔……你不愿意了嗎?"

  "是的,要是你不愛我的話。"

  "你發瘋了!"她叫了一聲,惱怒得滿臉緋紅。


  但是他的臉是這樣可憐,她抑制住惱怒,把衣服扔在圈手椅上,在他旁邊坐下。


  "你在想些什么呢?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我想你不會愛我的。你怎么會愛我這樣的人呢。"

  "我的上帝!我怎么辦才好呢……?"她說著,哭出來了。


  "啊!我做了什么呀?"他叫了一聲,于是跪在她面前,他開始吻她的手。


  當五分鐘后公爵夫人走進房里來的時候,她看見他們完全和好了。基蒂不但使他確信了她愛他,而且甚至為了回答她為什么愛他這個問題,向他說明了她所以愛他的理由。她告訴他,她愛他是因為她完全理解他,因為她知道他喜歡什么,因為他所喜歡的東西都是好的。這在他似乎是十分明白了。當公爵夫人走到他們這里來的時候,他們正并肩坐在箱子上,清理衣服,而且正在爭辯著,因為基蒂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時她穿的那件褐色衣服給杜尼亞莎,而他堅決主張那件衣服永遠不要給別人,可以把另外一件藍色衣服給杜尼亞莎。


  "你怎么不明白呢?她的皮膚是褐色的,藍色衣服和她不相稱……我全都考慮過了呢。"

  聽到他來訪的原因,公爵夫人半真半假地生起氣來,叫他趕快回去換衣服,不要妨礙基蒂梳頭,因為梳發匠沙爾里就要來了。


  "實在說,這幾天來她什么也沒有吃,變得憔悴起來,而你又來說些傻話來叫她心煩,"她對他說,"走吧,走吧,親愛的!"

  列文感到歉疚而又羞慚,但卻得到了安慰,回到了旅館。他哥哥、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都穿上了禮服,正在等著用圣像給他祝福。時間一刻都不能耽擱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還得坐車回家去接她的兒子,他卷了頭發,又涂上發油,要拿著圣像陪伴新娘。并且,還得派一部馬車去接伴郎。另一部馬車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送走后,還得轉回來……總之,有許多復雜的事情需要考慮和料理。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就是不能再耽擱,因為已經六點半了。


  用圣像祝福的儀式并沒有產生什么良好效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滑稽的莊重姿勢和他妻子并排站著,手里拿著圣像,叫列文鞠躬到地,他含著善意的、諷刺的微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也這樣做了,然后急忙忙地走開,又忙著去調遣馬車去了。


  "哦,我看只有這樣辦吧:你坐自己家里的馬車去接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如果愿意的話,就請他到了那里之后就把馬車打發回來。"

  "自然,我很愿意!"

  "我們和他隨后就來。你的行李送去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送去了,"列文回答,于是他吩咐庫茲馬把他要穿的衣服拿出來。


  一大群人,大部分是女人,圍著因為舉行婚禮而燈火輝煌的教堂。那些來不及走進人群中間的人就蜂擁在窗子周圍,推擠著,爭吵著,從窗框里窺望。


  二十多輛馬車已在警察指揮之下沿街排列起來。一個警官,穿著嶄新的制服,不顧嚴寒站在門口。馬車川流不息地馳來,時而,頭上戴著花,兩手提著裙子的婦人們,時而,脫下軍帽或是黑帽的男人們,走進教堂來。在教堂里面,一對枝形吊燈架和圣像前的所有蠟燭都點燃了。圣像壁的紅底上的鍍金、圣像的金黃色浮雕、枝形燈架和燭臺的銀光、地上的石板、絨毯、唱詩班上面的旗幟、圣壇的臺階、舊得發黑的書籍、神父的袈裟、助祭的法衣——全都浸浴在燈光里。在溫暖的教堂右邊,在燕尾服和白領帶,制服和錦緞,天鵝絨,絲綢,頭發,花,裸露的肩膀和胳臂,以及戴長手套的人群里面,在進行著克制而又熱烈的談話,談話聲在高高的圓屋頂里異樣地回響著。一聽到開門的響聲,人群里的談話聲就沉寂下來,大家都四下張望,期望看到新娘新郎進來。但是門開了有十次以上,而每一次進來的不是走入右邊來賓席的遲到的客人,就是騙過或是打通了警官、混進左邊旁觀席的觀眾。不論是親友或是旁觀者都已經等待得忍無可忍了。


  開頭,他們想新郎新娘馬上就要到了,對于他們的姍姍來遲并不覺得有什么關系。接著,他們就開始愈加頻繁地朝門口張望,而且談論著莫非出了什么事情。接著,這種拖延簡直叫人不舒服了,親戚和賓客們竭力裝出不再去想新郎新娘,卻在一心一意談話的模樣。


  總執事,好像是要使人們注意到他的時間有多寶貴似的,不耐煩地咳嗽著,使得窗子的玻璃也顫動起來了。由唱詩班的席位上傳來了等得厭倦了的歌手們在練嗓子和擤鼻涕的聲音。神父不斷地有時差讀經員有時又差執事去看新郎來了沒有,他自己穿著紫色長袍,系著繡花腰帶,也一次又一次地到小門去等候新郎。終于有一個婦人看了看表,說:"可真奇怪呢!"于是所有的賓客都不安起來,開始大聲地表示出他們的詫異和不滿。一個伴郎去探聽究竟去了。這時基蒂早已準備停當,穿起雪白的衣裳,披上長紗,戴著香橙花的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她姐姐利沃夫夫人一道站在謝爾巴茨基家的客廳里。她向窗外望著,等伴郎來報告新郎已經到了教堂,白等了半個多鐘頭。


  這時列文穿好了褲子,卻沒有穿燕尾服和背心,正在旅館的房間里踱來踱去,不時地把頭伸到門外,朝走廊望著。但是在走廊里看不見他所等候的人的蹤影,他絕望地轉回來,揮著兩手,向正在悠然地抽著煙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話了。


  "可曾有人處在像這樣可怕的尷尬境地嗎?"他說。


  "是的,這是有點尷尬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著慰藉的微笑同意說。"可是別焦心,馬上就會拿來的。"

  "不,怎么辦啊!"列文壓抑住憤怒說。"而且這種尷尬的敞胸背心!不成呀!"他說,望著他的揉皺了的襯衣前襟。


  "要是行李都送到火車站去了,可怎么辦呢!"他絕望地叫著。


  "那你就只好穿我的了。"

  "那我早就該這樣辦的。"

  "看上去好笑可不好……等一等!事情·自·會·好·起·來·的。"

  事情是這樣:當列文要換禮服的時候,他的老仆庫茲馬就把上衣、背心和一切必要的東西都拿來了。


  "襯衫呢!"列文叫。


  "你身上不是穿著襯衫嗎,"庫茲馬帶著平靜的微笑回答。


  庫茲馬沒有想到留下一件干凈襯衫,當他接到把一切東西都捆起來、送到謝爾巴茨基家去——新夫婦今晚就從謝爾巴茨基家動身到鄉下去——的吩咐的時候,他照辦了,除了一套禮服以外,把其他的一切東西都捆起來了。從早上穿起的襯衫已經揉皺了,和時髦的敞胸背心穿在一起是無論如何不成的。打發人到謝爾巴茨基家去,路太遠了。他們派了人去買一件襯衫。仆人回來了,到處都關了門——今天是星期日。他們就派人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家去,拿了一件襯衫來——又肥又短,簡直不能穿。最后還是派人到謝爾巴茨基家去解開行李。教堂里大家都在等候新郎,而他卻好像關在籠里的野獸一樣,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窺看著走廊,懷著恐怖和絕望的心情,回憶起他對基蒂說過的話,以及她現在會怎樣想。


  終于,負疚的庫茲馬拿著襯衫氣喘喘地跑進房里來了。


  "剛剛趕上。他們正把行李往貨車上搬呢,"庫茲馬說。三分鐘以后,列文飛步跑過走廊,沒有看一眼他的表,怕的是更增加他的痛苦。


  "這樣無濟于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從容地跟在他后面。"事情自會好起來的,事情自會好起來的……


  我對你說。"

  "他們來了!""那就是他!""哪一個?""是比較年輕的那一個嗎?""啊,看看她,可憐的,愁得不死不活的!"這就是當列文在門口迎接他的新娘,和她一道走進教堂的時候人群中發出來的議論。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遲延的原因告訴了他妻子,賓客們含著微笑互相私語著。列文什么人什么東西都沒有看見;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新娘。


  大家都說最近幾天來她的容顏消損了,她戴上花冠還不及平時美麗;但是列文卻不這樣想。他望著她那披著白色長紗、戴著白色花朵、梳得高高的頭發,和那用一種特殊的處女方式把她的長頸兩邊掩住,只露出前面來的、高聳的、扇形的領子,和她的纖細得驚人的腰身,在他看來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看——并不是因為這些花,這紗,這巴黎買來的衣裳給她增添了無限美;而是因為,盡管她穿著這身精心制作的華麗服裝,但她的可愛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上的表情仍然是她所特有的那種純真的表情。


  "我還以為你想逃哩,"她說,對他微微一笑。


  "我碰到的事是這樣尷尬,我真不好意思說出來呢!"他臉一紅說,而且他不得不扭過臉去對著正走上他面前來的謝爾蓋·伊萬內奇。


  "你的襯衫的事真是佳話!"謝爾蓋·伊萬內奇搖搖頭,微笑著說。


  "是,是!"列文回答,并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


  "喂,科斯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故作驚惶的樣子說。


  "現在你得決定一個重大問題。你處在現在這種心境中正可以理解這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問我要點已經點過的蠟燭呢,還是點沒有點過的蠟燭?這是相差十個盧布的事,"他補充說,抿嘴一笑。"我已經決定了,但是我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這是戲言,但是他卻笑不出來。


  "哦,那么怎么樣呢?沒有點過的蠟燭呢,還是點過的蠟燭?問題就在這里。"

  "好,好,沒有點過的蠟燭。"

  "啊,我高興得很。問題解決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可是人處在這種境地有多么呆頭呆腦啊!"他對奇里科夫說,當列文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走到他的新娘那里去的時候。


  "基蒂,記住你要先踏上氈子,"①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走過來說。"您真是一個好人!"她對列文說。


  ①俄俗,在舉行結婚儀式時,新郎新娘同站在一塊小小的氈子上,照迷信的說法,誰先踏上氈子,誰將來就會占上風。


  "你不害怕嗎,呃?"老伯母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說。


  "你冷嗎?你臉色很蒼白。停一停,低下頭來,"基蒂的姐姐利沃夫夫人說,抬起她那豐滿美麗的手臂,帶著微笑理了理她頭上的花。


  多莉走上來,想說句什么,但卻說不出來,哭了,隨后又不自然地笑了。


  基蒂和列文一樣,用茫然的眼光望著大家。對于向她說的一切言語她只能報以幸福的微笑,現在這種微笑在她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同時助祭們穿上了法衣,神父和執事走到設在教堂入口的講經壇去。神父轉臉向列文說了句什么。列文沒有聽清神父所說的話。


  "拉著新娘的手,領她走上前去,"伴郎對列文說。


  列文好久領會不了人們要他做的事。他們花了很大工夫糾正他,而且幾乎要不管他了——因為他不是拉錯了基蒂的手,就是自己的手伸錯了,——最后他才理解了:他應當不變換位置用右手去拉她的右手。最后他正確地拉住新娘的手的時候,神父走在他們前面幾步,在講經壇旁停了下來。一群親友跟在他們后面,發出嗡嗡的談話聲和衣裳的究n聲。什么人彎下腰去,拉直新娘的裙裾。教堂里變得這樣寂靜,蠟燭油的滴落聲都可以聽到。


  老神父,戴著法冠,他的閃閃發光的銀白卷發在耳后兩邊分開,正從他那后面系著金十字架的笨重的銀色法衣下面伸出干瘦的小手,在講經壇旁翻閱著什么東西。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小心地走近他,耳語了句什么,于是向列文做了個手勢,又走回來。


  神父點著了兩枝雕著花的蠟燭,用左手斜拿著,使得蠟燭油慢慢地滴落下來,他轉過臉去對著新郎新娘。神父就是聽列文懺悔的那個老頭。他用疲憊和憂郁的眼光望著新郎新娘,嘆了口氣,從法衣下面伸出右手來,給新郎祝福,又同樣地、但是帶著幾分溫柔,把交叉的手指放在基蒂的低垂著的頭上。然后他把蠟燭交給他們,就拿著香爐,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開。


  "這難道是真的嗎?"列文轉過臉去望他的新娘。稍稍俯視著,他瞥見了她的側面,從她的嘴唇和睫毛的幾乎覺察不出的顫動,他知道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她沒有轉過臉來,但是那齊到她的淡紅色小耳朵的、高高的鑲著褶邊的領子,微微地顫動著。他看出來她的胸膛里壓抑著嘆息,那只拿著蠟燭的戴了長手套的小手顫抖著。


  因為襯衣、遲到而發生的一切紛擾,親友們的議論,他們的不快,他的可笑處境——全都突然消失了,他的心里覺得又歡喜又害怕。


  漂亮高大的大輔祭,穿著銀色法衣,鬈曲的頭發向兩邊分開,敏捷地走上前來,以熟練的姿勢,用兩指提起肩衣,在神父對面站住。


  "主啊,賜-福-我-們,"莊嚴的音節緩慢地接連響起來,聲波使空氣都震動起來。


  "感謝上帝,萬世無窮,"老神父用謙卑的、唱歌般的聲調回答,還在講經壇旁翻閱著什么東西。看不見的合唱隊的合唱聲發出來,以洪亮和諧的聲音,從窗子到圓屋頂,響徹了整個教堂。聲音漸漸大起來,縈繞了一會,就慢慢地消逝了。


  照例為天賜的平安和拯救,為東正教最高會議,為皇帝而祈禱;同時也為今天締結良緣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和葉卡捷琳娜祈禱。


  "我們祈求主賜他們以完美的愛、平安和幫助,"整個教堂似乎都散播著大輔祭的聲音。


  列文聽到這句話,它打動了他的心。"他們怎么覺察出來我需要的是幫助,正是幫助呢?"他想起他最近的一切恐懼和懷疑,這樣想。"我知道什么呢?如果沒有幫助的話,在這種可怕的境況中我能夠做什么呢?"他想,"是的,現在我需要的正是幫助。"

  當執事念完了祈禱的時候,神父手里拿著一本書轉向新郎新娘:"永恒的上帝,汝將分離之二人結合為一,"他用柔和的唱歌般的聲調念著,"并命定彼等百年偕老;汝曾賜福于以撒與利百加,并依照圣約賜福于彼等之后裔;今望賜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與葉卡捷琳娜,引彼等走上幸福之路。汝為吾輩之主,仁愛慈善,光榮歸于圣父、圣子與圣靈,萬世無窮。""阿門!"看不見的合唱隊的聲音又在空中回蕩起來。


  "'將分離之二人結合為一',在這句話里含著多么深刻的意義,和我此時此刻所感到的心情多么調和啊,"列文想。


  "她也和我的心情一樣嗎?"

  轉過臉去望著,他遇到了她的目光。


  從那神色,他斷定她所理解的也和他一樣。但是這是一個誤會;她差不多完全沒有理解祈禱文中的語句;她實際上連聽都沒有聽。她既聽不進去,也不能夠理解,有一種感情是這樣深厚,充滿了她的胸膛,而且越來越強烈。這是因為那件一個半月來一直縈繞在她心中的事情,那件在這六個星期曾經使她又歡喜又苦惱的事情終于實現而感到的歡喜。當她在阿爾巴特街那幢房子的客廳里穿著褐色衣服走到他面前,默默無言地許身于他的那一天——在那一天,那個時刻,她心里似乎已經和過去的整個生活告別,而開始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新的、不可思議的生活,雖然實際上舊的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繼續著。這六個星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又最痛苦的時期。她的整個生活,她的一切欲望和希望都集中在這個她還不理解的男子身上,把她和這個男子結合起來的是一種比這個男子本身更加不可理解的感情,那種感情時而吸引她,時而又使她厭惡。而同時她卻依然繼續在原來的生活條件下生活著。過著舊的生活,她對她自己感到恐懼,她對自己的全部過去,對于各種東西,對于習慣,對于曾經愛過她的、仍舊愛著她的人們——對于因為她的冷淡而感到難過的母親,對于她以前看得比全世界都寶貴的、親切而慈愛的父親,她對于這一切抱著那種不可克服的完全冷淡,她自己也感到恐懼。有時她因為這種冷淡而感到恐懼,有時她又高興使得她產生冷淡心情的原因。除了和這個人在一起生活以外,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但是這種新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她連明確地想一想也不可能。只有期待——對于新的未知事物懷著的恐懼和歡喜。而現在,期待、躊躇和拋棄舊生活的那種惋惜心情——都要終結,新的將要開始。由于她自己毫無經驗,這種新生活不能不是可怕的;但是,不論可怕也好,不可怕也好,這已經是六個星期以前在她心中實現了的事情,現在不過是對于早已在她心中實現了的事實最后加以認可罷了。


  又轉向講經壇,神父費力地拿起基蒂的小小的戒指,要列文伸出手來,把戒指套在他的手指的第一個關節上。"上帝之仆人康斯坦丁與上帝之仆人葉卡捷琳娜締結良緣。"又把一枚大戒指套在基蒂的柔弱得可憐的、淡紅的纖細手指上,神父又說了同樣的話。


  新郎新娘好幾次竭力想領會他們該做的事,而每一次都出了錯,神父就小聲糾正他們。最后,完成了一切應有的儀式,用戒指畫了十字之后,神父又把大的戒指給了基蒂,小的給了列文;他們又困惑了,把戒指傳來傳去地傳遞了兩次,還是沒有做他們該做的事。


  多莉、奇里科夫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上來糾正他們。結果引起一陣混亂、低語和微笑;但是新郎新娘臉上的莊嚴的感動的表情并沒有變;相反,在他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們看上去卻顯得比以前更嚴肅莊重,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向他們低聲說,他們應當各自戴上自己的戒指的時候,他嘴唇上的微笑卻不由地消逝了。他覺得任何微笑都會傷害他們的感情。


  "汝從太初以來創造男女,"他們交換了戒指之后神父誦讀著,"汝將女人配與男子作為彼之內助,生兒育女。主乎,吾輩之上帝,汝曾依照圣約,以真實之天福,賜與汝所選拔之仆人,即吾輩之祖先,世世代代,未嘗中絕,今望汝賜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與葉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同心同德,以真理,以愛而使彼等永締百年好合……"

  列文越來越覺得他抱著的一切關于結婚的觀念,關于如何安排他的生活的夢想都只是孩子氣的,而且感覺得這是一件他以前從來不了解的事,現在他更不了解了,雖則他正在親身經歷;在他的胸膛中,戰栗越來越高漲了,抑制不住的淚水涌上了他的眼睛。


  整個莫斯科,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聚集在教堂里了。在舉行婚禮期間,在燈火輝煌的教堂里,在服飾華麗的婦人和少女,和打著白領帶、穿著燕尾服或是制服的男子的圈子中間,一種合乎禮儀地低聲的談話一直不斷。談話多半都是男子發起的,那時婦人們都在全神貫注地觀察結婚儀式的全部細節,那些儀式總是那么令她們心醉的。


  在最靠近新娘的小圈子里,是她的兩個姐姐:多莉和從國外回來的二姐,嫻靜的美人利沃夫夫人。


  "瑪麗為什么穿紫色衣裳?那就和在婚禮席上穿黑色一樣不合適哩!"科爾孫斯基夫人說。


  "以她的臉色那是她唯一的補救辦法了,"德魯別茨基夫人回答。"我奇怪他們為什么要在傍晚舉行婚禮,像商人一樣……"

  "這樣更好哩。我也是在傍晚結婚的,"科爾孫斯基夫人回答說,于是她嘆了口氣,想起了那一天她有多么嫵媚,她丈夫又是怎樣可笑地愛著她,而現在一切都變得兩樣了。


  "據說做過十次以上伴郎的人,永遠不會結婚。我倒希望做一個當了十次伴郎的人,來確保自己的安全,可是這位置已經有人占據了,"西尼亞溫伯爵向對他有意的美貌的恰爾斯基公爵小姐說。


  恰爾斯基公爵小姐只報以微笑。她正望著基蒂,想著什么時候她將和西尼亞溫伯爵站在基蒂現在的位置上,到那時她將如何使他回憶起他今天的戲言。


  謝爾巴茨基對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夫人說,他想要把花冠戴在基蒂的假髻上使她幸福。①

  ①俄俗,舉行結婚儀式時,伴郎把沉重的金屬花冠捧在新郎新娘的頭上,照迷信的說法,把花冠真的戴上去,會使他們幸福。


  "不應該戴假髻呢,"尼古拉耶夫夫人回答,她早已下了決心,如果她追求的那個老鰥夫娶她的話,婚禮將是最簡單不過的。"我不喜歡這種鋪張的排場。"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正和達里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談著話,詼諧地向她斷言婚后旅行的風俗之所以流行是因為新婚夫婦總感到有些害羞的緣故。


  "您弟弟可以夸耀了。她真是可愛極了哩。我想您有點羨慕吧。"

  "啊,這樣的時代對我來說早已過去了,達里婭·德米特里耶夫娜,"他回答說,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種憂郁而嚴肅的表情。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和他姨妹談論著他想出的一句關于離婚的俏皮話。


  "花冠得理一理,"她回答說,沒有聽他的話。


  "她的容顏憔悴成這樣,多可惜啊!"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對利沃夫夫人說。"可是他還是配不上她的一個小指頭呢,是不是?"

  "不,我倒非常喜歡他——并不是因為他是我未來的beaufrère①,"利沃夫夫人回答說。"他的舉止多么大方!在這種場合,要舉止大方,要不顯得可笑,真不容易呢。他沒有一點可笑的地方,也沒有緊張不自然的地方;看得出來他很感動。"

  ①法語:妹夫。


  "我想您希望這樣吧?"

  "可以這樣說。她始終是很愛他的。"

  "哦,我們看看他們哪一個先踏上氈子。我給基蒂出了主意呢。"

  "這沒有關系,"利沃夫夫人說,"我們都是順從的妻子;


  這是我們的本性。"

  "啊,我故意搶在瓦西里前頭踏上氈子。你呢,多莉?"

  多莉站在她們旁邊,她聽著她們說,卻沒有回答。她深


  深感動了。淚水盈溢在她的眼眶里,她一開口就不能不哭出來。她為基蒂和列文歡喜;她一面回憶自己結婚那一天,一面瞥著容光煥發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她忘記了現在的一切,只回想起自己的純潔無瑕的初戀。她不但回憶起她自己,而且回憶起她所有的女友和知交;她想起她們一生中也曾有過這樣最嚴肅的一天,她們也曾像基蒂一樣戴著花冠站著,心里懷著愛情、希望和恐懼,舍棄過去,踏入神秘的未來。在她想起的這些新娘中間,她也想起了她親愛的安娜,最近她聽到她要離婚了。她也曾是這樣純潔,也曾戴著香橙花冠,披著白紗,站立著。而今呢?

  "這真是奇怪啊,"她自言自語。


  注視著結婚儀式的一切細節的不只是新娘的姊妹、朋友和親屬;那些完全陌生的單單是走來看熱鬧的女人也都在興奮地觀看著,屏著氣息,唯恐看漏了新娘新郎的一個舉動或是一絲表情對那些冷淡的男子的嘮叨,忿忿地不回答,常常是不聽,他們盡在說些戲謔的或是不相干的話。


  "她為什么滿面淚痕?她是迫不得已才出嫁的嗎?"

  "她嫁給這么好的男子還有什么迫不得已的?是一位公爵吧,是不是?"

  "那穿白緞子服裝的是她姐姐嗎?你聽那執事在哇啦哇啦地說:'妻子應當畏懼丈夫'哩。"

  "是丘多夫斯基寺院的合唱隊嗎?"

  "不,是西諾達爾內的。①"

  ①西諾達爾內合唱隊是俄國最古老的職業合唱隊之一。


  "我問過聽差。他說他馬上就要帶她到鄉下去。據說很有錢啊。所以才把她嫁給他了。"

  "不,他們這一對配得才好哩。"

  "哦,瑪麗亞·弗拉西耶夫娜,你還爭論說披肩隨便披哩。你看那個穿著深褐色衣服的——聽說她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箍得多么緊……褶子往這邊一搭往那邊一搭的!"

  "這新娘真是一個可愛的人兒啊——就像一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綿羊!不管你們怎樣說,我們女人家終歸是同情我們的姊妹的。"

  這些就是擠進了教堂門里的一群看熱鬧的女人說的話。


  當結婚儀式第一部分舉行完畢的時候,一個執事把一塊淡紅色綢子鋪在教堂當中的講經壇前,合唱隊開始熟練地唱著復雜的贊美歌,男低音和男高音交相應和;神父回過頭來,做手勢要新郎新娘踏上那塊淡紅色氈子。雖然他們兩人常常聽到誰先踏上氈子誰就會成為一家之主的這種話,但是無論列文也好,基蒂也好,當他們向前跨上兩三步的時候,都不可能想到這些。他們也沒有聽到那些大聲的批評和爭論,有人說是他先踏上的,又有人說是兩人一同踏上去的。


  問過他們是否愿意成婚,他們是否和別人定有婚約那套例行問話,而且他們作了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回答之后,第二部分儀式就開始了。基蒂聽著祈禱文,竭力想領會其中的意義,但是領會不了。夸耀和歡樂的心情隨著儀式的進行越來越洋溢在她的心頭,使她失去了注意力。


  他們祈禱著:"賜與彼等以節操與多子,使彼等兒女滿膝。"他們說到上帝用亞當的肋骨造出妻子來,"因此之故,男子離開父母,依戀妻子,二人合為一體,"并且說道,"此乃一大神秘;"他們祈求上帝使他們多子,賜福他們,就像賜福給以撒和利百加、約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樣,并且使他們看到他們兒子的兒子。"這都是非常美好的,"基蒂聽到這些話,這樣想。"一切正該如此,"于是幸福的微笑閃爍在她的開朗的臉上,不知不覺地感染了所有望著她的人。


  "完全戴上去!"當神父給他們戴上花冠,謝爾巴茨基的戴著有三顆鈕扣的手套的手顫抖著,把花冠高舉在她頭上的時候,可以聽到這樣忠告的聲音。


  "戴上吧!"她微笑著低聲說。


  列文回過頭望著她,被她臉上那種喜悅的光輝打動了,不覺也感染上了她的那種心情。他也像她一樣感到愉快和歡喜。


  他們聽見讀了《使徒行傳》,聽見大輔祭高聲朗讀那篇局外人迫不及待地等待著的最后的詩篇,覺得非常愉快。他們從淺淺的杯子里喝摻上水的溫和的紅酒,也覺得非常愉快,當神父把法衣撩開,拉住他們的手,領著他們繞過講經壇,而男低音正歌唱著《光榮歸于上帝》的時候,他們就覺得更愉快了。謝爾巴茨基和里奇科夫捧著花冠,時時被新娘的裙裾絆住,不知為什么也含著微笑,而且很高興,神父一停下腳步,他們不是落在后面,就是撞到新郎新娘身上。基蒂在心內熾燃著的歡喜的火花好像傳染給了教堂里所有的人。在列文看來好像神父和執事也像他一樣地想笑。


  從他們頭上取下花冠,神父誦讀了最后的祈禱文,祝賀了新郎新娘。列文凝視著基蒂,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現在這種樣子,她臉上閃耀著新的幸福的光輝,顯得更加嫵媚了。列文很想對她說句什么話,但是不知道儀式已經完了沒有。神父把他從這種困惑中解救了出來。他嘴角上掛著仁慈的微笑低低地說:


  "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便由他們手里接過蠟燭。


  列文小心翼翼地吻吻她的微笑的嘴唇,讓她挽著他的胳臂,帶著新奇的親近的感覺,走出了教堂。他不相信,他不能夠相信這是真的。直到他們的驚異而羞怯的眼光相遇的時候他才相信了,因為他感到他們已經成為一體了。


  晚餐過后,當天晚上,新婚夫婦就到鄉下去了。


  弗龍斯基和安娜一道在歐洲旅行已經有三個月了。他們游歷了威尼斯、羅馬和那不勒斯,剛到達意大利一個小市鎮,他們打算在這里停留一些時候。


  一個漂亮的侍者領班,他那涂著發油的濃發從脖頸向兩邊分開,穿著燕尾服,露出肥大的白麻紗襯衣的胸口、和一串懸掛在他那圓鼓鼓的肚皮上的表鏈等小飾物,兩手插在口袋里,輕蔑地瞇縫著眼睛望著,正在用嚴厲的腔調回答一個攔住他的紳士的問題。聽到門口那邊上樓的腳步聲,領班就回過頭去,一看見住在旅館中上等房間的俄國伯爵,他就恭恭敬敬地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鞠了一躬,告訴他有一個信差來過,租借"帕拉佐"①的事已經辦妥了。管理人準備簽訂合同了。


  ①意大利語:宮殿式住宅。


  "噢!高興極了,"弗龍斯基說。"太太在不在家?"

  "太太出去散過步,現在已經回來了,"領班回答。


  弗龍斯基脫下寬邊軟帽,拿手帕揩拭了一下他的出汗的前額和頭發,那頭發長得蓋住他的半個耳朵,朝后梳著,為的好遮住他的禿頂。向還站在那里凝視著他的那個紳士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他就要走過去。


  "這位老爺是俄國人,來訪問您的,"領班說。


  懷著一種混織著懊惱和期望的心情——懊惱的是無論走到哪里都擺不脫熟人,期望的是想找到一點什么消遣來調劑一下他的單調生活——弗龍斯基又回頭望了望那個走開去又站住了的紳士,于是兩人的眼睛同時閃閃發光了。


  "戈列尼謝夫!"

  "弗龍斯基!"

  這真是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在貴胄軍官學校的同學。在學校時代,戈列尼謝夫是屬于自由派的;他以文官的資格離開學校,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服務過。兩個朋友離開學校就各走各的路了,以后只見過一次面。


  在那次會面的時候,弗龍斯基發現戈列尼謝夫選擇了一種自命不凡的自由主義的活動,因此他要藐視弗龍斯基的事業和地位。所以弗龍斯基采取了他善于使用的冷淡的高傲態度對待他,那意思就是說:"您喜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都隨您的便,那與我絲毫無關;但是假如您要想認識我,您就得尊重我。"而戈列尼謝夫對弗龍斯基還是抱著那種蔑視的冷淡態度。因此,這第二次會見似乎一定會使他們的隔閡加深吧。但是現在當他們彼此認出來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喜笑顏開,歡喜地叫著。弗龍斯基決沒有想到他看見戈列尼謝夫會如此高興,但是大概他自己也不了解他覺得多么無聊。他忘記了他們上次會面所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帶著坦率的喜悅臉色,把手伸給他的老友。同樣歡喜的表情代替了戈列尼謝夫臉上的不安神色。


  "看見你,我多么高興呀!"弗龍斯基說,在親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結實的雪白牙齒。


  "我聽到了弗龍斯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個。我真是非常高興!"

  "我們進去吧。哦,把你的近況告訴我。"

  "我在這里住了兩年了。我在工作。"

  "噢!"弗龍斯基很感興趣地說。"我們進去吧。"

  于是照著俄國人通常的習慣,不愿意仆人聽見的話,不用俄語說,他開始說法語。


  "你認識卡列寧夫人嗎?我們在一道旅行。我現在就是去看她,"他用法語說,注意地打量著戈列尼謝夫臉上的表情。


  "噢!我不知道(雖然實際上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謝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來這里很久了嗎?"他補充說。


  "我?今天是第四天了,"弗龍斯基回答,又一次注意地打量著他朋友的面孔。


  "是的,他是一個正派人,他會用合情合理的眼光來看這事情的,"弗龍斯基理解了戈列尼謝夫臉上的表情和轉變話題的意義,這樣暗自說。"我可以把他介紹給安娜,他會合情合理地看待這件事的。"

  在弗龍斯基和安娜一道在國外度過的這三個月中間,他一遇見生人,總是暗暗問自己這個生人會怎樣看待他和安娜的關系,他發現他遇到的男子們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假如問他,問那些"合情合理地"看待這事的人,他們究竟是怎樣個看法,無論是他,無論是他們,都一定會茫然不知所答的。


  實際上,那些在弗龍斯基看來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說不上有什么看法,而只是像有教養的人們應付那些從四面八方包圍人生的各種復雜而不能解決的問題一樣來應付這個;他們應付得彬彬有禮,避免暗示和不愉快的問題。他們裝出這樣一副神氣,好像他們完全理解這種處境的意義和重要性,承認它,甚至還贊成它,但卻認為把這一切表白出來是多余的和不適當的。


  弗龍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謝夫是這一類人,因此遇見他,他是加倍地高興。而且實際上在戈列尼謝夫引見給卡列寧夫人的時候他對她所采取的態度正合弗龍斯基的心愿。顯然,他毫不費力地避開了一切可以引起不快的話題。


  他以前不認識安娜,被她的美麗,特別是被她那種安于現狀的坦率態度所感動了。當弗龍斯基引戈列尼謝夫進來的時候,她臉紅了,而彌漫在她那坦白而美麗的臉上的這種孩子氣的紅暈使他非常喜歡。但是他特別高興的是她立刻坦率地把弗龍斯基叫做阿列克謝,好像是有心這樣,以免別人誤會似的,并且說他們就要搬進他們剛剛租下、這里稱為"帕拉佐"的房子里去。對自己處境懷著的這種安之若素的直率單純的態度使戈列尼謝夫很喜歡。望著安娜的溫和快活、而又精力旺盛的舉止,而且又認識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弗龍斯基,戈列尼謝夫感到他十分了解她。他覺得他了解了她自己怎樣也不能了解的東西:就是她使她丈夫陷于不幸,拋棄了他和她的兒子,喪失了自己的好名聲,她怎么還能那樣精力飽滿、愉快和幸福。


  "旅行指南里也記載著的,"戈列尼謝夫提及弗龍斯基租下的"帕拉佐",這樣說。"那里有丁托列托①晚期的杰作。"

  ①丁托列托(15181594),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我說,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再到那里去看一看吧,"弗龍斯基對安娜說。


  "我很高興;我就去戴帽子。您說熱嗎?"她在門邊站住,詢問地望著弗龍斯基說,鮮艷的紅暈又彌漫在她的臉上。


  弗龍斯基由她的眼光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態度對待戈列尼謝夫,因此害怕她的舉止不符合他的愿望。


  他長久地、溫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不很熱,"他說。


  她感覺得好像她全都了解了,尤其感覺得好像他對她很滿意;于是向他微微一笑,她邁著迅速的步子走出了房門。


  兩個朋友互相望著,兩人的臉上都現出了躊躇神色,好像戈列尼謝夫——他顯然很嘆賞她——想要說句什么同她有關的話,可是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而弗龍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這樣做。


  "那么,"弗龍斯基說,為的是要開口談點什么。"你在這里定居下來了嗎?你還在做那種工作嗎?"他繼續說,想起來他聽說戈列尼謝夫在寫一本什么書。


  "是的,我在寫《兩個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謝夫說,聽到這個問題,快活得紅了臉。"那就是,說得確切一些,我還沒有寫;我在作準備,在搜集材料。這本書涉及的范圍要廣泛得多,而且幾乎觸及所有的問題。在俄國我們不愿意承認我們是拜占庭的后代,"于是他就開始長篇大論地、熱烈地述說起他的觀點。


  弗龍斯基因為連《兩個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當作名著來述說的,——所以開頭弄得很窘。但是后來,當戈列尼謝夫開始閘述他的見解,而弗龍斯基雖然對于《兩個原理》一無所知,卻能夠聽懂他的意思時,他就頗感興趣地傾聽著,因為戈列尼謝夫很有口才。但是弗龍斯基看見戈列尼謝夫談他深感興趣的題目時那種易怒的興奮神情而感到驚駭和激怒了。他越往下說,他的眼睛越發光,他就越急于反駁假想的論敵,他的臉也就越顯得激動和憤慨。回憶起在學校里總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潑、善良而又高貴的少年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簡直不理解他發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贊成這個。他最不高興的是戈列尼謝夫,一個屬于上流社會的人,竟會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憤慨的拙劣作家同等的地位。這值得嗎?弗龍斯基不高興這個。但是,雖然如此,他感到戈列尼謝夫是不幸的,他替他難過。在他的容易激動的、相當漂亮的臉上,可以看出不幸的、幾乎是精神錯亂的神色,他連安娜走進來也沒有注意到,還在急忙地、熱烈地繼續述說他的意見。


  當安娜戴著帽子,披上斗篷走進來;用她的秀麗的手迅速玩弄著她的洋傘,在他身旁站住的時候,弗龍斯基松了口氣,逃脫了緊盯住他的戈列尼謝夫的悲哀的眼光,懷著新的愛意,望著他的魅人的、充滿了生命和滿心歡喜的伴侶。戈列尼謝夫好容易才定下神來,開頭是很沮喪憂郁的,但是安娜,她這時對什么人都是親切的,立刻以她的單純快活的態度使他振作起精神來。試談了幾個話題之后,她把他引到繪畫的題目上去,他滔滔不絕地談著,而她就留心地傾聽著。他們走到他們租下的房子那里,仔細察看了一遍。


  "有一件事我很高興,"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對戈列尼謝夫說。"阿列克謝可以有一間絕妙的atelier①。你一定得使用那房間,"她用俄語對弗龍斯基說,因為她看出來戈列尼謝夫在他們的隱遁生活中會成為他們的密友,在他面前是用不著顧忌的。


  ①法語,畫室。


  "你畫畫嗎?"戈列尼謝夫急忙轉向弗龍斯基說。


  "是的,我早先學過,現在又開始弄弄了,"弗龍斯基說,漲紅了臉。


  "他很有才能哩,"安娜帶著歡喜的微笑說。"自然,我不是鑒賞家。可是有眼光的鑒賞家這樣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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