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李林甫喪命 楊國忠亂政
江南西道,潯陽郡,廬山。
這裏景色之奇天下莫及,山勢雄奇秀拔,飛瀑淩空而下,山間雲霧繚繞,穀中溪泉淙淙。相傳呂祖在這裏得道成仙,就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或在山中幽居,或築茅廬讀書,有人辟穀煉丹,有人采藥濟世。
不知何時在屏風疊之北修起了一座精巧的茅廬山房,四周有幽篁修竹,又有蘭芷芬芳。廬中住著一位女道士,因為常年用薄紗遮麵,沒有人見過她的真容。
然而,她卻製得一手好丹藥,亦常常為附近的山民看病除疾,故此,附近的山民都敬她如仙姑一般。
這一日,送走了兩位來訪的女客,她竟無心在山房中端坐誦經,隻呆呆地坐在案前,看著一張帶字的素絹——那是方才其中一位女客特意留給她存念的,這也是兩人結拜做姊妹的信物,上麵抄著兩首詩,字體娟秀清麗,顯示著書者亦非凡品:
“君尋騰空子,應到碧山家。
水舂雲母碓,風掃石楠花。
若愛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多君相門女,學道愛神仙。
素手掬青靄,羅衣曳紫煙。
一往屏風疊,乘鸞著玉鞭。”
“他心中終於還是隻有自己夫人,而不曾有我啊……”。
隨著一聲輕輕的哀歎,兩行清淚從薄紗後滴了下來,落在月白色的道服上,隻留下淡淡的兩滴水痕,似有似無。
……
大非川唐蕃兩軍鬥將,哥舒翰受傷,強自打起精神向東逃命,但琅支都的大食神駒快如閃電,頃刻便追了上來,他獰笑著挺起手中的馬槊就要將哥舒翰挑於馬下。
正在這危急關頭,山坳中突然閃出一員小將,暴喝一聲,一人一馬猶如平地刮起的一陣白色旋風,縱馬直撲到琅支都近前攔住他的去路。
這員小將生得好不威武!
隻見他不到二十歲的年紀,麵如傅粉,唇若塗朱,雙眼黑漆漆的炯炯有神,身披一件銀色龍鱗明光鎧,內襯白色雲錦素羅袍,頭帶鳳翅亮銀盔,腦後一尺多長的素色簪纓隨風飄灑,手中一杆虎頭素纓槍,好比蛟龍出水,胯下一匹閃電白龍駒,正似天馬下凡,整個人猶如三國時候的常山趙子龍一般,威風凜凜,氣勢非凡!
琅支都沒料到這裏還有人接應哥舒翰,先是吃了一驚,又看來人單人獨騎,又是個連胡須都還沒有長出來的小將,相貌猶如達官貴人家中的讀書郎一般,便不把他放在眼裏。心道哥舒翰已中了自己槊上的劇毒,早晚必死,可以先放放,等先打發了這個女娃娃一般的小家夥,再去擒他不遲。
這員白袍小將,正是當年杜甫在真源縣救起的那個小阿德,幽州行軍司馬王悔的遺腹子。杜甫走後,八歲的小阿德便纏著姐夫南霽雲學武。誰知不學便罷,這一學才發現他天賦極高,再略長大到十歲,南霽雲竟然驚喜的發現他也生得一身神力。南霽雲不敢怠慢,稟過王夫人後,便向縣令張巡告了假,親自帶小阿德赴嵩山少林寺,拜在同光大師門下。
那少林寺自北魏太和年間建寺,後來菩提達摩尊者開創禪宗時候奠定了武學根基,又經僧稠禪師等曆任長老的努力,將佛法與武學發揚光大。直至隋末唐初,因少林十三棍僧曾救得秦王李世民,而被皇家敕封,這位同光大師不僅是佛法精深的有道高僧,更是中原的武學泰鬥。也是王難德與他有緣,早就不收弟子的同光大師見南霽雲帶他來拜,竟破例收下他為閉門俗家弟子,賜了個法號叫做“悟心”。
自此,王難德在少林寺一呆就是八年,終於長成一位英挺俊朗的青年,學得一身好武藝。
後來,同光大師說他塵緣未了,命他下山。他哭著拜別了師傅後,先回鄉探望了母親和姐姐、姐夫等人,便在張巡的引薦下投至朔方兵馬使郭子儀軍前,郭子儀見他一表人才,又有一身驚世駭俗的好武藝,心中大喜,贈了他一套上好的盔甲、槍馬,收到帳下從遊擊將軍做起。
前番圍攻石堡城,郭子儀怕折了這員小將,故意派他另做公幹。此次,郭子儀聞聽哥舒翰縱兵西進,擔心他中了吐蕃人的詭計,忙派王難德隨小伏波馬璘、雙槍太保白孝德二將率兩萬人馬隨後接應。
出了軍營,王難德便自告奮勇充當前鋒,馬璘、白孝德等也頗喜愛這員小將,便處處依他。
誰知,大隊即將接近大非川穀口時候,聽探馬斥候來報:吐蕃大王子琅支都連敗數員唐將,正在與哥舒翰臨陣鬥將。
王難德聽得興起,催動胯下的寶馬如一陣風般趕來。恰好遇到琅支都正在追殺哥舒翰,他便縱馬殺出,救下了哥舒翰的性命。
兩人一交上手,琅支都不禁大吃一驚!眼前這員小將年紀不到二十歲,力氣竟大的出奇,一條亮銀虎頭素纓槍更是使得神出鬼沒,自己的大黑槊不僅討不到半點便宜,反倒被對方壓製的死死的……當年他與郭子儀五鳳樓下比武,也是纏鬥了一百五十多個回合方分出勝負,但如今與這員小將隻才鬥了十合,竟已覺力怯!
他沒有意識到,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
他如今年紀也已奔五十,狀態自然與十八年前不可同日而語;況且他方才已與幾位唐將鬥了多時,雖然陣陣完勝,但氣力也損耗了不少;還有一點,便是王難德所學的少林武學中極為陽剛的打法,恰好與尕敦神僧所傳授的極為陰柔的武功套路相克……故此,二人交手不久,琅支都便破天荒地落在下風。
還不到二十歲的王難德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毫無心裏壓力,他出世以來第一戰就遇到了“雪山獅王”這樣的高手,在別人看來似乎是一場噩夢,在他看來卻簡直是天賜良機。
當初,郭子儀因極為喜愛這個年輕人,還曾專門跟他演練過琅支都的一些槊法精要,本意是要他遇到此人能夠自保,豈料他聰明絕頂,後來不僅將這些套路都記憶了下來,還琢磨出不少拆解的法門。
如此以來,琅支都恰如遇到命中的克星一般。
剛過二十合,一向驕傲自負的琅支都竟然精神渙散起來,怎麽也搞不清楚是中了什麽邪,心中竟然頭一次產生了焦慮和不甘。
他想到,自己努力了這麽多年,從少年患病離家出走,到墨脫苦修成為無敵的“雪山獅王”,一直到即將占有讚普寶座的今天,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又熬過了多少痛苦?怎麽今天唐軍中突然蹦出來一個無名小將,就讓自己疲於應付了呢?會不會是悉諾邏他們的鬼魂在糾纏著自己呢?
在以命相搏的戰場上,這種精神渙散是致命的!
就在琅支都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手中馬槊的招數便不知不覺中稍稍有了一點阻滯。
就在電光火石間,王難德瞅準了一個破綻,“呔”的一聲爆喝,手中銀槍如巨蟒吐信一般直刺對方咽喉。
那琅支都待要躲閃,卻哪裏還來得及?
“噗”的一聲,琅支都的咽喉被鋒利的槍尖結結實實地搠了個正著!
琅支都都沒來得及哼唧一聲,便倒撞下馬去,登時氣絕身亡!可憐一個有萬夫不當之勇“雪山獅王”,化做了南柯一夢。
無名小將王難德陣斬吐蕃大王子、都元帥“雪山獅王”琅支都!
三萬唐軍登時士氣大振,吐蕃軍隊卻是人心惶惶。
恰在此時,白孝德、馬璘二將引朔方大軍殺到,兩路唐軍匯合一處,與吐蕃大軍又是一場大戰。吐蕃軍寡不敵眾,損傷慘重,倉惶敗入大非川。
唐軍也不敢追趕,勒兵退回石堡城。
自此,吐蕃軍隊數年內不敢大規模的西出,隴右、河西、朔方等鎮才又得以暫時的安寧。
……
就在戍邊的將士們在沙場上浴血奮戰、馬革裹屍的時候,在長安城中,太太平平坐在衙門中的禮部侍郎達奚珣卻著實犯了難!
他負責主持今年的明經科會試,他也算做了近十年的禮部侍郎,手中閱過的試卷雖不敢說是汗牛充棟,也可算是車載鬥量了,可當他看到楊暄那張狗屁不通的試卷的時候,卻還是吃驚得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也曾收受過考生家的賄賂,所做無非是要麽偷偷替人家改幾筆錯,要麽幫人家遮蓋一下應做缺筆的字,最多也就是睜一眼閉一眼忽視掉那些錯誤的句讀。但說實話,那些錯誤跟楊國忠的寶貝兒子楊暄這張試卷裏的比,簡直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如果可以把李林甫時代那次轟動朝野的“野無遺賢”事件中的試卷按照糟糕程度排個“黑榜”,那麽楊暄這張卷子的水平絕對可以當之無愧地靠“實力”拿到那“黑榜”上的頭名狀元!
比如有這麽一道極為簡單的題,要考生說明“微服過宋”的典故——那本是說孔子周遊到宋國,卻被權臣驅逐,不得以換上便服離開宋國的故事,可那楊暄卻煞有其事地將他在平康坊喝花酒時候聽來的一個故事填做了答案:說是洛陽有個姓宋的人家,老婆紅杏出牆,相好的是個官吏,兩人約定了某日某時那人到後宅門外學兩聲狗叫,那婦人就偷偷打開後門放他進來。到了那日,那官吏換了便裝前來,豈料剛學得“汪、汪”兩聲狗叫,竟惹得鄰家的一條大公狗伸著血紅的舌頭向他奔來。他嚇得不輕,還以為奸情被人發現,轉身要跑時,早被大狗撲倒在地,那狗卻並不撕咬他,隻將身下那杆兒一樣的物件兒在他身上直蹭。鄰裏聞聽人喊犬吠,慌忙來救,等到將狗攆走,把人扶起,才認出他是本地的官吏。那狗主人連忙作揖賠罪道:“狗隻認得穿官服待在衙門裏的少府,不認識穿便衣路過宋家後門的郎君!請千萬不要跟狗一般見識……”。
達奚珣一邊皺著眉頭,一邊忍著笑,翻來覆去掂量該如何處理這張試卷。他不敢,也不想得罪楊國忠——他現在是聖人眼中紅得發紫的右相,得罪了他就等於得罪了聖人,不讓他兒子考中,自己禮部侍郎的烏紗帽恐怕就得丟。思來想去,他隻得將心一橫,閉著眼睛用兩根手指捏起那張“驚世駭俗”的試卷,丟進了“取中”一堆的卷宗裏。
晚上他將這件事告訴了自己的兒子達奚撫,並叫他明早去楊府外候著,將楊暄被自己破格錄取的“喜事”告訴楊國忠。
豈料,當楊國忠聽了滿臉諂媚的達奚撫的“喜報”之後,將嘴一撇,啐道:“日你娘!我兒子還愁沒有富貴?還輪得到你們這種鼠輩在我這裏討好?”罵完後他一頭鑽進寶車,揚長而去。碰了一鼻子灰的達奚撫哭喪著臉回到家跟老爹將這事說了,爺倆又是一陣錯愕嗟呀。
楊國忠倒是也沒有吹牛,他有狂妄的資本!
聖人身邊,原本隻有一個九妹玉環的時候,就已經非常寵信的他了,現在又時常將他的大姐韓國夫人、三妹虢國夫人、八妹秦國夫人三個風韻無邊的少婦都召入了宮中……,現在,他楊氏一門權勢熏天,就算親王也不敢得罪他們,朝中大臣更是得上趕著巴結。
每天來楊府門外送禮的車輛和幹謁的士子絡繹不絕,達奚珣這種禮部侍郎的“小官”,才剛替楊暄做了點事,又不花他什麽本錢,就敢來這裏買好,真個是“抽人家的柴火,做自家的飯——算計的明白”!
他特別喜歡坐在聖人賞賜的那輛鑲滿翡翠珠玉的軺車中,回望那些跟在車後飛奔的人們——那是些前來幹謁他的讀書士子,有的人甚至已經在府外等了幾天幾夜,他們手中揮舞著自己引以為豪的詩文,在駟馬軺車揚起的塵土中呼喊著,奔跑著,追逐他們渺茫的前程。
此時,四十三歲的杜甫也在這群跟著楊國忠的豪華軺車奔跑的人群中,他衣著寒酸,胡須和兩鬢竟有了不少斑白的顏色……他已在長安城中漂泊了十年,隻暫時謀到了個右衛率府兵曹參軍的從九品小官。他不甘心,不當值的時候,就會拿著自己的詩文來到各位權貴的府門外尋機幹謁。
當年李林甫主政時候弄了個“野無遺賢”的荒唐事出來,不消說,恰好那次參加舉試的杜甫再次榜上無名!於是,心懷憤懣的他便一心想學當年的李太白,通過幹謁權貴獲得飛黃騰達的機會。他有信心,隻要有開明的權貴看到他的詩詞和文章,定然會毫不猶疑地給他安排一個適當的官職,而不是讓他整日去看管什麽軍械倉庫……
然而,他可大錯特錯了!
他的那些詩詞,右相楊國忠可絲毫沒有興趣;他的那些心思,滿朝的權貴也根本沒誰在會乎!
……
今天楊國忠卻是十分開心,他在車廂內跺了跺腳,禦者聽到這個信號,便將車速控製的不快不慢,故意讓車後的那些人追得近了些,但卻死活追不上!他知道,主人十分喜歡欣賞這個滑稽的場景,便賣力地為他呈現出來。
跟著跑了一段後,許多人不得不氣喘籲籲地停了下來,隻有杜甫還發瘋了一般追在那輛熠熠生輝的軺車之後又跑了很遠……車後揚起的塵土弄得他滿頭滿臉都是……直到最後,筋疲力盡的他也不得不停下腳步,一邊咳嗽粗喘著,一邊無可奈何地看著那輛軺車絕塵遠去!
在長安城中,這種鬧劇經常會上演,每當這種時候,在車內開懷大笑著楊國忠就會得意洋洋地想:“我楊家近幾代都是微末小吏,橫沒幾個讀書讀得有出息的。格老子的,早些年,我也讀過幾天書,卻也不知受了人家多少鳥氣?在劍南道的時候,還不是要靠每天賭錢、討債過活?如今,老子時來運轉,飛黃騰達,多虧了我這幾個妹子伺候的聖人舒爽。由此可見,讀書讀得好,詩文做得好,尤甚卵用?還不是要朝裏有人,還不是要在聖人的身邊有人?人生在世,大夢一場,將來怎麽樣還不一定呢!老子也得好好的享受這場大富貴。要真如李林甫那老東西一般過活,一輩子能有什麽鳥味?”
……
每當身處豐腴美貌的女婢們圍成的“肉陣”中,躺在他最寵愛的侍妾那白皙柔軟的大腿上怡然自得地閉眼養神的時候,他就會想起李林甫,當初身為堂堂的大唐右相,他居然跟個園丁一樣整天擺弄花花草草,真是無聊至極。
他還記得去年那老東西要死的時候,還可憐巴巴的把自己請到府中,躺在病榻上拉著自己的手,流著眼淚說什麽:“我要死了,你以後就是右相了,今後大唐的事就要靠你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撇著嘴罵了一句:“格老子的!死就死咯,還那麽多廢話!”
他比誰都清楚,當年聖人著力提拔自己,就是為了跟李林甫相互牽製,預備著把日益衰老的李林甫手中的大權一點一點接起來。
“我做宰相,還用你說?我不做,難道還是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女婿去做嗎?”他想到李林甫的兒子和女婿們,不禁更加得意。李林甫死了以後,在楊國忠的授意下,除了那個主動站出來檢舉揭發自己老丈人的楊齊宣之外,李岫、李崿、李嶼和李家的女婿們都貶的貶,徙的徙;而他身邊那些走狗爪牙的下場就更慘了——比如,吉溫、羅希奭二人都被胡亂按了個罪名逮捕,先被恨他們入骨的官吏們施以酷刑,好好享受了一下他們曾經用來整人的手段,後來拖著半殘的身體踏上了流放之路。
這還不算完,兩名昔日“威風八麵”的酷吏在流放路上不斷遇到仇家們的尋仇——結果吉溫活活慘死在當地官員的亂杖之下,羅希奭則在流放的路上被人生生地亂刃分屍……。
不僅如此,就連李家後花園種的那些奇花異草,也都被人砍的砍,拔的拔,當柴的當柴,喂馬的喂馬,算是應了“斬草除根”的那句老話。
他摸著身邊侍女柔嫩的大腿,猥瑣地舔著嘴唇,眯著眼睛淫邪地想:“仙人板板的!就是可惜走了騰空那個小娘皮,居然早早出家做了道士,至今也沒有訪出來她藏在哪裏,要是給她弄到老子手裏,她那細皮嫩肉的小雛兒,嘖嘖,肯定跟三妹不是一個勁兒!”
他正在意淫,門外管事來報:“相公,安祿山又入朝了!聖人派內侍來請您入宮呢。另外……”
楊國忠的興致被他打斷,心中不快,一邊起身,一邊罵道:“日你娘個仙人板板!另外什麽?快說。”
那管事涎皮賴臉的一笑,稟道:“另外,劍南那邊有密報來了,說是……說是打南詔又敗了!留後李宓被俘!”
“李宓這個廢物!拿來我看”楊國忠一聽,忙從管事手中索過那封密報,邊打開邊說:“嘴都嚴實點。跟送信的也都交代清楚,誰走漏半個字,我揭了他的皮!”
李宓已經不是第一個在南詔吃敗仗的人了。早在兩年多以前,雲南太守張虔陀就因為調戲南詔王閣羅鳳的妻子而惹得人家舉兵反叛,雲南被攻陷後張虔陀的人頭就被掛上了夷州的城頭。
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大怒,調集了八萬大軍分兵兩路攻打南詔,結果被人家誘敵深入,加上地理不熟,瘟疫橫行,終至西洱河一場大敗,八萬大軍一下子竟折了六萬,閣羅鳳也從此叛唐,倒向了吐蕃。
當初李林甫還在,他正欲找機會除掉對自己威脅越來越大的楊國忠,故此向聖人保薦他為劍南節度使,要他帶兵攻打南詔。這借刀殺人的計策可把楊國忠嚇了個半死,他也顧不上什麽體統,涕淚橫流的向聖人請辭,也多虧了楊貴妃、虢國夫人等吹了不少枕頭風,聖人這才降旨把他從半路上召回。如逢大赦的楊國忠自然感恩戴德,盡心竭力的處理政事,生怕聖人哪天又改了主意。
而替楊國忠征討南詔的劍南留後李宓可就沒那麽幸運了——朝廷給他派去了從長安、洛陽,以及河南道、河北道等地招募的七萬新兵,結果那靠著巴結楊國忠登上高位的李宓絲毫沒有從鮮於仲通的失敗中汲取教訓,又是一敗塗地,最後落個主帥被俘,七萬唐軍全軍覆沒的下場……
一個小小的南詔三年間數敗官軍,前前後後竟讓大唐損失了近二十萬將士,而楊國忠和他的黨羽們卻封鎖了這條消息,甚至厚顏無恥的將“敗報”改做“南詔大勝”的捷報。
而天子李隆基就是聽著這樣的“捷報”,在他千嬌百媚的貴妃陪伴下,整天泡在華清池舒適的溫泉裏。在他的心中,所有的勝利都理所應當!
因為,他就是這個天下的神!
而神,永遠不會被蒙蔽!!
神,永遠都是對的!!!
此時此刻,這位“神”所統治的大唐帝國的百姓們正怨聲載道,哭聲震野,失去兒子的父母們在啜泣,失去父親的兒女們在啼哭,失去兄弟的青年們在悲鳴,失去丈夫的妻子們在哀嚎。
……
灰頭土臉的杜甫從當值的右衛率府回到他狹小、局促的家中。
這所小房子,即便是對於一個掌管軍械藏庫的從九品兵曹參軍來說,也是十分寒酸的,楊氏夫人和幾個孩子都在奉先居住,沒有跟來長安,他微薄的俸祿需要攢起來送回去供他們的生活。為了養家,他的酒早就戒了,而今天他卻破天荒地飲了幾碗,已有七分的醉意。
他踉踉蹌蹌走進昏暗的書房,翻箱倒櫃地從一隻陳舊的大竹箱裏找出幾張寫著字的紙,那是幾年前他為聖人寫的三篇《大禮賦》表章的底稿。
他坐在地上,看著那幾張曾經凝聚著自己心血的字紙,慢慢地伸向了桌上的油燈。室內的光線驀然一亮,照亮他滿是滄桑的臉,在牆壁上映出他消瘦單薄的身影。
紙,燃得很慢,那一行行的字跡慢慢地隱沒在閃爍的火光裏……
“臣甫言:臣生長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燒沒了;
“與麋鹿同群而處,浪跡於陛下豐草長林……”也燒沒了;
“臣之愚頑,靜無所取,以此知分,……默以漁樵之樂,自遣而已。頃者賣藥都市,寄食朋友……”杜甫的眼中閃爍著淚光,看著這幾行記錄著自己這十餘年在長安奮鬥掙紮的文字,也被火苗慢慢的吞沒了;
“……進明主《朝獻太清宮》、《朝享太廟》、《有事於南郊》等三賦以聞……”隨著最後的一團火光閃了閃,杜甫的手指間隻留下了一點灰燼。他的手被燎出了水泡,手指上的疼痛隨著他強烈的脈搏,延著手臂一直傳導進了心裏。
他猛然起身,踉蹌的撲到書案前,顫抖著手寫下了一首《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
那些人間悲苦的聲音,你聽到了嗎?神!
那些大唐烈士的英靈,你撫慰了嗎?神!!
那些田間可憐的百姓,你護佑了嗎?神!!!
……
三更的時候,他伏在書案上,沉沉地昏睡了過去。他已經請了長假,明天一早,他要離開長安回到奉先去看看妻子、兒女——自己實在已經離家太久了,隻靠妻子楊氏一人在家撐持;而他現在的這個芝麻大的職位實在無足輕重,甚至可以說是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故此上司很痛快地批準了他的請求,連句挽留的客套話都沒有……
在睡夢中,他仿佛看到在南詔悶熱、潮濕的密林裏,隻穿著短衣,沒有鎧甲護身的唐軍士兵們在艱難的行進。毒蟲、蛇蠍、螞蟥和蚊蠅,永遠都圍繞在身邊。突然,不知道從哪裏無聲無息的飛來第一支吹箭,然後就是第二支,第三支……,那細小的箭頭有毒,中箭者不會失去意識,但身體卻軟軟的不能動彈,就在那裏,躺著,坐著,甚至依著樹站著,看著自己被慢慢地屠殺……。
他又仿佛看到,原本雞犬相聞的村莊蕭條了,阡陌縱橫的土地荒蕪了,被火辣辣的日頭烤得皸裂的田邊,有兩個衣不遮體的小娃娃——一個小些的男娃子和一個大些的女娃娃正蹲在日頭底下用手中的小木棍摳土。
“他們在找什麽?是在找吃的嗎?是在找掉在地裏的秕穀嗎?傻孩子,那裏怎麽會有吃的,掉在地裏的穀子早就爛掉了或者早就被螞蟻吃掉了!……哦?他們手中拿的是……,那彎彎曲曲的東西是什麽?……是蚯蚓!”
那個大些的女娃娃,雖然看起來也是餓的發慌,卻將掘出來的那條蚯蚓先遞到弟弟的嘴邊,那男娃子就著泥土,大口大口地咀嚼了起來……!
“孩子,不要吃!不要吃啊!……我們大唐的倉廩中有的是糧食,有的是黃澄澄的高粱,有的是像羊脂玉一樣的稻米,長安城裏那些朱門粉牆內的大戶人家,每天都會運出好幾車吃剩的山珍海味……孩子,不要吃啊!不要吃!!不要吃!!!”
……
杜甫猛地醒來,不知什麽時候,他的衣袖被淚水打濕了。方才的夢太不祥了,他總覺得夢中的那兩個孩子一個像自己八歲的鳳兒,一個像六歲的兒子寶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