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洛陽遭陷落 屈殺二將軍
每年冬季,坐落於薊北長城之外的平盧城總是最先落雪的。
一夜北風呼嘯,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稍稍停歇,巍峨的城牆變成了白色,蒼茫的原野變成了白色,連綿的山林變成了白色,連奔湧的土護真河也變成了白色!
以前,這裏是大唐防禦契丹與奚的最前沿,如今,這裏卻已經變成了安祿山叛軍的大後方。
平盧城下,有人討戰!
當安祿山的黨羽平盧節度副使呂知誨聽到稟報後,急忙披掛整齊登上城頭,他定睛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城下的討戰者隻有一人,真是亙古未有的奇事。
隻見那人,頭帶镔鐵獸頭吞天盔,一尺半長的黑色簪纓隨風飄散開來,猶如雄獅的鬃毛,身披烏金亮油明光鎧,外罩的那件黑色織金戰袍更是在凜冽的風中鼓蕩搖曳,胯下騎一匹踏雪無痕烏騅馬,手中提一杆玄鐵丈八蛇矛槍,獅鼻闊口,須髯戟張,在這冰雪世界中猶如一尊黑色花崗岩雕成的執金剛一般昂昂矗立!
他不是別人,正是安東副大都護,曾任安西節度使的夫蒙靈察!
呂知誨手扶垛口,喊道:“來人可是夫蒙將軍?我昨日派人去請您來參加聖人賞賜下來的酺宴,因何隻有將軍一人前來?去請您的那些侍衛呢?”他昨天剛派了他的妻弟親自帶一個騎兵小隊去了安東都護府,準備以赴宴為名把夫蒙靈察誘至平盧城,好將他一舉擒殺。
夫蒙靈察一陣仰天大笑,似乎連城樓上的冰淩都被他的笑聲震斷了幾根,隻聽他說道:“呂知誨!你問的是他們嗎?”說罷,他輕輕揮動手中的丈八蛇矛,向旁邊那匹戰馬馱著的一個巨大的黑色包袱上一劃!
“啊!”的一聲驚呼!城頭上的軍士們一陣騷動。
隻見那包袱中接連掉出了許多圓滾滾、毛絨絨的東西——那是人頭!足有二十多顆血淋淋的人頭。
呂知誨氣得眼前一黑,幾欲摔下城去。不用說,那是他派去的妻弟和護兵們的人頭,看來,誘殺夫蒙靈察的圈套已經被識破了。
“既然這樣,夫蒙將軍,我就跟你實話實說吧”事到如今,呂知誨也知無需再有什麽隱瞞了,他冷笑了幾聲,繼續說道:“如今我們平盧城的兄弟,已經都從了安大帥的‘義軍’了。我們要‘清君側’,斬殺楊國忠那夥奸臣!夫蒙將軍,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不如跟我們一起幹,殺到長安去,強似在這冰天雪地裏受這份活罪!”
“啖狗屎!”夫蒙靈察罵道,他掛上蛇矛,迅疾無倫地抬弓對著呂知誨就是一箭。
呂知誨隻躲得稍微慢了點,“啪!”的一聲,頭盔上的簪纓已被射落,箭杆掛著簪纓釘在他身後的一根木柱上。
這一手,直唬得呂知誨麵色蒼白,驚懼不已,城頭上不少將士,如侯希逸、董秦、田神功等人,都不由得暗暗稱讚夫蒙靈察的膽氣和箭法了得。
夫蒙靈察卻似乎並不滿意地搖了搖頭,心想:“老子要是有高仙芝那小子般的箭法就好!”
他橫矛立馬,放開喉嚨對城頭喊道:“城上的弟兄們聽了!吾乃夫蒙靈察是也!大唐安西羌族人,十歲隨信安王從軍,十四歲上陣殺敵。平生曆二百五十九戰,破城三十六座,斬敵將首級四百二十四顆!爾等都是大唐的好兵士,莫要跟隨鼠輩造反,玷汙了你們的聲名!”
……
在這如獅吼般雄壯的喊聲中,似乎連平盧城的城牆都在瑟瑟發抖,城上的將士們更是騷動起來。
其實,對於這場所謂“清君側”的“舉義”,很多將士並不認同,隻是軍令傳了下來,隻得服從而已,況且安祿山和他的死黨們已經斬殺了不少不肯一同反叛的兵將,還聲言對於有異議者,要“斬三族”,故此,他們也不得不一同上了賊船。軍中如侯希逸、董秦、田神功等人心裏更是不服這個呂知誨。如今見了夫蒙靈察大義凜然,一身正氣,他們心中都暗暗對呂知誨和安祿山生出怨恨來。
眼看平盧城中一場嘩變就要發生!
就在這時,城中衝出一支兵馬,足有一千餘人,為首的一員大將,金盔、金甲、繡羅袍,手持鳳翅鎏金鏜,正是安祿山的“四虎”上將中排在首位的“金翅大鵬”李歸仁。他手下還有三員偏將,正是“八彪”中的安守忠、孫孝哲、田乾真三人……。原來安祿山擔心呂知誨彈壓不住平盧城,以至於後院失火誤了大事,故此才派李歸仁親自帶兵前來。
方才李歸仁在城上見平盧軍心已被撼動,故此立即引軍殺出,直取夫蒙靈察。
夫蒙靈察見叛軍殺出,又是一陣仰天大笑,再次對城頭的軍士們喊道:“弟兄們!今日是我夫蒙靈察最後一戰!大唐將士,馬革裹屍,戰死沙場,死而無憾!”
說罷,他縱馬揮矛衝入敵陣!
……
幾乎就在夫蒙靈察單騎赴死的同時,河東節度府的住節地,大唐的北都太原,也遭遇到了一次出其不意的“襲擊”。
由於安祿山後來才兼任河東節度使的職位,故此還無法如他的老巢範陽、平盧一樣得心應手地掌控。且河東兵將、官吏中有許多是當年王忠嗣的舊部,安祿山想全部鏟除也是很難做到,於是,他隻得在幾年中將河東的精兵、軍械、馬匹、輜重都慢慢抽調到了範陽,隻在河東留下了一個“空架子”。
……
太原副留守使楊光翽接到安祿山的軍報,說是派了兩個心腹押送二十名契丹“射雕人”俘虜進長安陛見聖人,請他多多照顧,這是近些年裏常有的事,故此他也不是很在意,隻帶了幾個侍衛前去驛站接待。
往常,安祿山也都會派來人順便給他送來一份禮物,他也會招待來使一頓答謝酒宴,這都是常來常往慣了的。
豈料,當他們剛到驛站內,負責“押送俘虜”的何千年和高邈就突然持刀將他挾持。而那二十位所謂的“俘虜”,也都立即鬆脫了手上的綁繩,將他的幾個侍衛全部射死。
這下可把楊光翽嚇了個半死!還沒等他搞清楚怎麽回事,何千年與高邈兩人就嘻嘻一笑,令人將他捆得如粽角一般,又用麻袋裝了搭上馬背,再迅速將侍衛們的屍體掩埋掉,便一溜煙地往井陘口內飛馳而去,那是太行山脈中部的唯一缺口,也是從河東道返回河北道最短的通路。
堂堂的太原副留守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二十來個叛軍綁架了……
河東道內亂成了一鍋粥。
……
誘殺夫蒙靈察,安定平盧大後方;綁架楊光翽,攪亂河東道——這兩條計策,都是史思明給安祿山出的。
當那天,安祿山告訴這位義弟決定起兵造反的時候,史思明似乎一點都不吃驚,他隻是冷冷地盯著安祿山,似乎在等他把該說的話都說完。
安祿山當然明白這個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義弟”的秉性,笑嘻嘻地解釋道:“阿弟,我之前不告訴你,是怕萬一出了岔子,連累了你,可不是不信任你哦!”
“那你現在怎麽就不怕出岔子了?”史思明陰沉沉地問道。
“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這麽大的事,我還不得要讓你第一個知道啊!”安祿山依舊笑嘻嘻的說。
“嗬嗬”,史思明冷笑了一聲,說道:“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還用等你說?你就不怕我告發你嗎?”
“怕?……嘻嘻……,你去哪裏告發我?是去聖人那裏,還是去找楊國忠?”安祿山笑道。
“……”,史思明沒有說話。
“阿弟,你聽我說。要說別人去告發,我信!說你去告發,我不信!再說,朝裏有個楊國忠,你覺得告發了我,自己能有什麽好處?他能讓你取我而代之嗎?”安祿山坦誠說道。
“可以啊!就像當年你搞掉了張守珪一樣”史思明似乎不為所動。
“那可是咱倆一起搞的!”安祿山笑了起來,憨直的像個鄰家的大哥,繼續說道:“換成別人,估計那楊國忠不會怎地。可是偏偏是你,他能相信嗎?誰不知道咱倆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偷羊,一起做捉生將,咱倆在一起幾十年了,他能信你嗎?最後怕是利用完了你,再一腳踢開。他利用我搞李林甫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你憑什麽覺得他能對你另眼相看?”
“那我可以不幹啊,我調任別處或者回家抱孩子,都行啊!我為什麽要跟你幹這件誅九族的事?”史思明仍舊不緊不慢地問道。
“嘿嘿!咱們出生入死這麽多年,就是為了調到別處從頭開始嗎?就是為了回家抱孩子嗎?……阿弟,咱幹這件事,第一,是不得不幹!不幹,早晚就得被楊國忠害死或者等太子登了基,再把咱倆滿門抄斬;第二,幹!幹成的把握大的狠。這個我不說你也知道。當然,風險也是有的,可是咱們從來都是提著腦袋過活的,怕個球風險?第三,幹成了!老規矩,一人一半,有我的,就有你的。今後,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排在你後頭,行不行?”安祿山信誓旦旦的說。
史思明淡淡地一笑,揶揄道:“說的輕巧!到頭來,我還是在你下頭!”
“哎呦,笑了!”安祿山了解史思明的習慣,隻要他臉上露出了笑意就算是事情談成了,便笑嘻嘻地打趣道:“那也行,我在你下頭!行了吧?”
史思明長長歎了口氣,說道:“算了!你那套我也來不了,讓我領頭幹,我也沒興趣,還是你來吧!”
有了這句話,安祿山心中的石頭這才落了地,他狂笑道:“哈哈,我就說你不會不管我嘛!這樣,阿弟,你做咱這三軍的元帥!慶宗、慶緒、李歸仁他們都得聽你的,誰要是不聽,要殺要剮,你看著辦,我絕不攔著。打仗,還是你行!將來真有了那天,咱倆一人一半。洛陽,歸我!長安,歸你!或者換一下也行,怎麽樣?”
“……”
兩人就這樣談妥了條件!
史思明的軍事天分的確很高,有了他的襄助,安祿山和他的死黨們迅速製定了先取洛陽,再取長安的軍事戰略。
為此,安祿山擂鼓升帳,分兵派將!他一身戎裝,居中而坐,史思明作為都元帥,在次位就坐,其餘四虎、八彪、十三狽等文武幕僚都分列兩廂站立。
在做了極具煽動性的動員後,安祿山開始發布命令:
“範陽節度副使賈循,平盧節度副使呂知誨,你們各帶本部人馬給我守好範陽、平盧,這是咱們的根據地,決不允許出現任何閃失!任何敢於動搖軍心的,殺無赦!”
“末將遵命!”二人應命道。
他又傳令道:“高秀岩!你率本部一萬人馬守大同,不得有誤!”
“末將遵命!”別將高秀岩忙應命道。他當初曾在哥舒翰麾下,因攻打石堡城不力而被三軍恥笑,他見自己在隴右呆不下去了,便另尋了個門路投在安祿山的麾下。
此次,安祿山令他守河東道大同府,就是看中了他了解朔方、河西、隴右等鎮軍隊的作戰特點,故此,專門派他構建北部防線,緊扼太行山北端要道,以防官軍從朔方出兵,沿東受降城、雲州一線從北部攻擊他的範陽老巢。
隨後,他宣布自己將與史思明親統主力大軍南下,先取常山,扼住井陘口,然後乘勢直取東都洛陽。同時,他也派出幾路精兵猛將,準備掃蕩河北道、河南道各郡縣,聲稱任何抵抗都必須要被毫不留情地清除。
就這樣,窮凶極惡的二十萬叛軍鐵騎撲向了大唐帝國的東都洛陽。
……
當太原副留守楊光翽被劫持,朔方的安思順和東受降城方麵同時傳來“範陽已反”的軍報的時候,天子李隆基仍固執地不肯相信安祿山能夠造反。
於是,這位大唐帝國的聖人又生生地熬了兩個月,直到他的禦案上堆積的關於叛軍的奏報越來越多,他才不情願的承認了這個事實。
於是,他的情緒從懷疑轉變為驚愕,又繼而轉變為出離的憤怒,與其說這種憤怒是一種對遭遇背叛的反應,倒不如說是因為自尊心被現實打碎的那種羞赧與懊惱的升級。
天子李隆基連降數道禦旨,他發誓要讓背叛了他,背叛了大唐的蟊賊們受到最無情的懲罰。
他立即將朔方節度使安思順調回長安,由兵馬使郭子儀繼任;他又派出安西名將——金吾大將軍程千裏出鎮河東道,就地募兵,組織防禦——他盤算得很明白,東都洛陽將是兩軍爭奪的關鍵,隻要守住洛陽,叛軍就幾乎無法西進長安,而戰爭將被禁錮在河北、河南兩道境內。
故此,他又一連派出了三路人馬。
首先,由畢思琛先行奔赴洛陽組織布防;緊接著,他又命張介然出任河南節度使,組織起拱衛都畿道的防線;最後,是他手中的兩張王牌,一位是征討大勃律的名將,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另一位,則是封常清的老上司,唐軍中赫赫有名的“第一神射手”,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
在他的計劃中,封常清將直接在洛陽、都畿道地區招募六萬士兵拱衛東都,而高仙芝則在長安、京畿道地區招募十餘萬士兵組織東征,有了這兩位當世名將和這十六七萬大軍,不僅足以守住洛陽,甚至可以一鼓作氣地平息叛亂。
即便如此,天子李隆基仍不甘心,他看著輿圖冷笑著。他要讓那個忘恩負義的安祿山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愚蠢之極的錯誤。
他宣布,朔方、河西和隴右三鎮兵馬除了留下必要的守軍之外,其餘精銳步騎必須在二十天內全部趕到行營集結,而且哥舒翰和郭子儀兩位節度使必須親自統軍前來,因為,他,大唐天子李隆基,要禦駕親征!
這是多麽完美的計劃!就像一篇毫無瑕疵的軍事論文,又像一盤穩操勝券的黑白弈棋。
然而,真正的戰爭,卻會像個頑童一樣,將這文稿塗的亂七八糟;又會像頭蠻牛一般,把那弈棋撞的七零八落。
可是,沒有人敢質疑他的計劃……。
因為他是天子,是聖人,是神!
神,是不會犯錯的!
在範陽發生的叛亂,犯錯的當然不是他李隆基,而毫無疑問是那貪婪、愚蠢的安祿山。
……
然而,就在剛剛集結完畢準備開拔的朔方、河西和隴右三鎮兵馬,就接到了天子禦駕親征的計劃取消,各自原地待命的旨意,三軍數萬將士都被整得一頭霧水。
而高仙芝與封常清這兩位出征還不到一個月的名將的人頭,就被聖人派去的特使,他們二人當年在安西時候的老搭檔——邊令誠帶回了長安!
因為,洛陽,已遭陷落!都畿道,也已全部陷落!
……
在戰爭伊始,封常清對平叛的勝利還是滿懷信心的。
因他自幼父母雙亡,隻得跟隨犯了罪的外祖父被流放安西充軍,在那段貧寒孤淒的日子裏,讀書成了他唯一的愛好。日光荏苒,那個每日躲在城門洞裏讀書的少年,長成了一個胸有丘壑的青年!雖然他身材瘦小,其貌不揚,還稍微有點殘疾,但心中卻有著巨大的抱負——他要憑自己的堅忍和努力成為受到所有人敬仰的英雄!
當那一年,一身單薄衣衫的封常清見到雄姿英發的高仙芝和他衣甲鮮明的衛隊策馬從身邊飛馳而過的時候,他的眼中充滿了豔羨和仰慕……。
他帶著拜帖登門幹謁高仙芝。
心高氣傲的高仙芝怎麽能看得上這個眼有點斜,腿還有點瘸的青年?自然是毫不留情地回絕了他。
可封常清身上就有那種百折不撓的韌勁,被拒絕!再來!又被拒絕!又再來!
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直到高仙芝被他的堅持所打動,將他破格錄用為侍衛。
得到了這個機會的封常清猶如蛟龍入海般迅速脫穎而出,從侍衛,到書吏,到判官,然後到鎮將、果毅、折衝……他屢立戰功,便一路平步青雲地升了上來,終於繼高仙芝之後,成為大唐的封疆大吏——安西四鎮的節度使。
回望走過的路,封常清意氣風發!在他看來,世上所有的難事都有辦法克服,所有的敵人,都會因為遇到他這個怎麽也打不垮的對手而感到絕望。
然而,命運之神偏偏就是喜歡捉弄世間的人們!
安祿山叛亂爆發後,被宣入長安的他,平生第一次陛見天子,就明顯地感覺到聖人內心並不是那麽中意自己。
他早聽說,這位當今的風流天子常常以貌取人,那些或英俊瀟灑,或飄逸俊朗,或威武豪壯,或相貌雄奇的臣子,尤其會受到他的青睞和擢拔,比如老上司高仙芝,就是這樣活生生的例子,還有哥舒翰,甚至安祿山等,無不如此。
在金碧輝煌的金殿上,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自卑!那種被宿命死死糾纏的滋味讓他失去了往日的理智與矜持。
也可能與命運的抗爭早已經成了他的習慣,這次也並不例外,他在朝堂上昂然向聖人請命,聲稱願意立即募集士兵奔赴洛陽,還有把握在數日內將安祿山的首級獻於金闕之下。
“天下成平日久,別人或許害怕叛軍,而我,封常清,不怕!”他信誓旦旦地說。
或許是受到了自己豪邁氣概的鼓舞,他也明顯感覺到聖人對他的態度好轉了起來,心中不由得有些得意!
但當退朝後他冷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似乎主動撿起了一個在火堆中被燒得滾燙的板栗。
他當然知道那些從未接受過訓練的農民、平民、工匠和登徒子們打起仗來會是什麽樣子,他也當然知道,帶領這樣一群烏合之眾對抗久經沙場的幽州鐵騎,會是什麽下場!
他懊惱地拍著腦袋,想起了自己的安西精銳,想起了留守在四鎮的李嗣業、段秀實、席元慶、那幫兄弟。
“手頭哪怕要是能有三千安西鐵軍,該多好啊!”他一麵懊喪的想,一麵馬不停蹄地向洛陽奔去。
封常清知道的,天子李隆基何嚐又不知道?
朝廷新招募的六萬穿著嶄新軍裝的“士兵”,成為叛軍鐵騎殘酷碾壓和練習劈刺的六萬跟木樁,縱然封常清竭盡全力,也無法製止這群烏合之眾的潰散!
……
戰於武牢,大敗!
戰於葵園,又敗!
戰於上東門,敗!
戰於洛陽城,又敗!
戰於都亭驛,敗!
戰於宣仁門,又敗!
……
當西逃的封常清在陝州遇到高仙芝的時候,他的六萬新兵已經全軍覆沒。
或許聖人真得是對相貌英挺的高仙芝更加青睞一些。在長安和京畿道臨時拚湊起來的五萬人中,除了新兵以外,還有天子專門撥給他的數千禦林飛騎,以及剛剛趕到五千河西邊兵,還有他們的老搭檔——宦官邊令誠,也出任陝州監軍,隨軍出征。
兩位在安西叱吒風雲的老戰友,如今在這種情況下重逢,都不由得感慨萬千。
“高帥!常清與叛軍血戰多日,全軍覆沒。叛軍勢大,且久經戰陣,其戰力不在我安西鐵軍之下,現有的這五萬人也是臨時拚湊的,六千禦林飛騎雖然裝備精良,但他們主要是跟在聖人身邊擔任護衛,從未上過戰場,打起仗來也就是擺擺樣子;五千西北邊兵還算馬馬虎虎,但人數太少,編製混亂,真打起來也怕是頂不住!”封常清仔細分析道。
他左臂上還纏著紗布,傷口中滲出了殷紅的血。
那是在洛陽城外,他被一支不知從哪裏飛來的羽箭射中,如果不是他躲閃的快,怕是早已中箭身亡,而且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支羽箭絕不是什麽“流失”,而就是衝他本人來的。很顯然,有人曾經想一箭狙殺他!他層仔細看過那支羽箭,箭杆上有個“佑”字,十分特別。
但現在,他還顧不上說這些。
高仙芝作為久經沙場的百戰名將,他何嚐不知道這位老部下說的都是實話,但此時,他的眉頭凝成了個疙瘩,一語不發。
封常清又說:“陝州以西本來有個函穀關可守,可成平日久,關隘已經廢棄難修,而且一旦被叛軍攻破,我們五萬大軍進入狹窄的函穀古道,則極有可能相互踐踏。當今之際,我建議直接退守潼關,那裏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我們趁叛軍還沒有殺到,先構築起防禦,接下來就比較有把握了,否則,一旦兩軍在函穀古道中陷入混戰,我們能戰的兵少,再被叛軍趁亂攻入潼關,那長安就危險了!”
高仙芝點頭道:“封三,你說的對!我也正有此意,可是你知道聖人的脾氣。他要的不是守潼關,而是要守住洛陽,甚至還要光複範陽!可是現在……哎……”,他歎了口氣,語氣中多少也帶出些對封常清這麽快就丟失洛陽的不滿和責備。
封常清自然聽得出來這些,但他也實在是無話可說。他定了定神,仍舊勸道:“高帥!我丟了洛陽,將來我自去聖人那裏請罪,絕不連累高帥!可是,不守潼關,我軍必敗,長安危險呀!高帥!”
高仙芝聽他如此說,心中也有些不忍,安慰道:“封三,你別這麽說!有我在,不會讓聖人治你罪的。咱們這是多少年的生死交情啊!”
封常清聽了他這番話,雙眼中已有淚光閃動。他雖然早年隻是高仙芝的一名侍衛,但十幾年下來兩人在安西一起出生入死,同袍之情早已超過了手足兄弟!
高仙芝又說:“我知你說的是實情。但我隻怕,一旦我軍撤回潼關,是抗旨不遵,還是畏敵避戰,恐怕就說不清了。”
封常清想了想,說道:“這樣!給朝中的軍報由我來寫,責任由我擔,然後請監軍親自送回朝去,向聖人說明原委。我相信聖人會從大局為重,體諒我們的忠心的!”
他又頓了頓,苦笑道:“反正我封三就是靠寫軍報起家的!”這句話雖然是玩笑,但聽上去卻頗有酸楚之意。
事到如今,高仙芝也隻得點了點頭,這的確是目前抗敵的最好策略。
但一想到邊令誠,他又不由地重重歎了口氣。
那個宦官還跟以前在安西的時候一樣貪得無厭,這才剛到軍營十幾天,就已經變著方法地讓高仙芝從募兵的府庫撥款中要走了幾十萬貫的錢帛,以至於高仙芝原本要招募十萬大軍的目標,勉勉強強僅完成了一半。
就在昨天,忍無可忍的高仙芝破天荒地拒絕了他又一次的索賄。
豈料邊令誠將衣袖一甩,尖聲尖氣的揶揄道:“哎呦!高大帥現在是右金吾大將軍了,聖人眼裏的紅人,怕是早就不把咱家這個老戰友放在眼裏了。也罷!咱家這點小事,就不勞煩您了!”
說罷,他氣哼哼地走了。
高仙芝見他如此可惡,索性也任由他去了,反正現在不比當年在安西時候,什麽都要靠邊令誠向聖人通報;他也知道,邊令誠本人也早就不願在前線呆著了,有親自回朝複命的機會,他自然不會拒絕……,等守住了潼關,再等安西四鎮和隴右三鎮的精兵調上來,重新收複洛陽還是有把握的。
故此,他也沒將這個宦官放在心上!
豈料,這一下便鑄成了大錯!
……
邊令誠剛剛出發,高仙芝與封常清便主動放棄陝州,將五萬大軍收縮回潼關防禦。
如此一來,臨汝、弘農、濟陰、濮陽與雲中等各郡旋即落入叛軍之手,同時,叛軍橫掃河北、河南兩道,所到之處,大多數州縣都不做抵抗便投降了叛軍。
但也虧得如此,當叛軍“四虎”中的“鬼見愁”崔乾佑親率主力攻至潼關城下時候,高仙芝和封常清二將也剛剛好完成了布防,他們采用的堅壁清野的戰術極為有效,加之潼關深溝高壘,叛軍竟然一時無法再向前推進一步。
雙方進入短暫的相持階段。
……
然而,就在距離潼關僅三百裏地的長安城中,當看到監軍邊令誠親自送回來的前線軍報的時候,天子李隆基卻龍顏大怒。
封常清也就罷了,連自己如此器重的高仙芝也竟敢公然違抗聖旨,還未經自己同意就擅自退守潼關,將洛陽和京畿道的大片土地白白的送給叛軍,真是大逆不道!
在那一刻,他又想到了安祿山,想到了史思明,甚至想到了前不久在洛陽直接投敵的畢思琛,他自謂對這些人不錯,可是他們卻偏偏去做了反賊……!
他的心在隱隱作痛,他的怒火在胸中燃燒!
邊令誠又故技重施,哭喪著他的白色三角臉在天子麵前火上澆油。
“聖人!那封常清根本沒做像樣的抵抗,六萬大軍幾天就全軍覆沒,丟失了洛陽,他自己跑去跟高仙芝匯合,兩人常在一起密謀,不讓奴才參加,據說,就是他勸說高仙芝放棄陝州等地,連函穀關都不守一守,就直接逃進潼關的,如今偏又非要奴才回朝替他送信,明明是要支開奴才這個監軍,妄圖蒙蔽聖人”他一邊磕頭一邊陳訴道。
他見天子並沒有吭聲,知道這把柴火還加的不夠,便繼續說道:“奴才就不明白了,高仙芝手中明明有聖人調教出來的數千飛騎精銳,還有五千驍勇善戰的西北邊兵,怎麽就不敢放手一搏了。說起來,奴才也是在安西出生入死打過仗的!當年高仙芝手裏隻有一萬人就敢長驅直入,平了小勃律,怎麽如今他手中有了數萬大軍,卻不敢向前了呢……”他皮裏陽秋,故意將後麵的話吞了,但意思卻表達得更加清楚!
這話卻正碰觸到了天子李隆基心中最敏感的地方,常在他身邊伺候的邊令誠哪能不曉得?他又繼續說道:“奴才做為監軍,還發現高仙芝貪得無厭,竟在國家危難之際不思上報天子,竟任意克扣士兵糧餉,貪汙軍費!以至於十萬大軍未能如期招募完成,故此他手中才隻有五萬來人,焉能抗擊反賊?請聖人明鑒!”
“啪”!
天子李隆基將案頭的一塊玉石鎮紙狠狠地擲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他怒道:“是朕……是朕看錯了這個無恥之徒!當年他擅自動兵,大掠石國,洗劫突騎施,就有人說他私自吞沒了不少珍寶錢財。當時朕看他年輕,又常年在安西作戰,勞苦功高,故此沒有追究,再後來,他不計後果,孤軍深入,以致怛羅斯殘敗,白白折了幾萬將士,挫動我大唐軍威,朕也沒有怪他!如今,他,他……竟然……!”
此時,他已在內心認定高仙芝和封常清之所以退守潼關,不僅僅是畏敵避戰那麽簡單,兩人還很有可能有更險惡的圖謀,再說,如果將來各鎮邊帥都如這兩人一般不尊聖旨,後果將不堪設想。
想到這裏,他讓高力士取過一柄“鎮國劍”,吩咐邊令誠道:“邊令誠,朕命你從禁中挑選陌刀手百人,與你同赴潼關,持此劍將高仙芝、封常清二人斬首。不得有誤!”
“奴才,奴才遵旨……”邊令誠忙領命道,恭恭敬敬地接過寶劍。
李隆基又憤怒地補了一句:“把那張‘震天弓’給朕取回來!高仙芝他不配用!”
“諾!”
……
天子李隆基一屁股坐回他的龍椅中,有氣無力的吩咐高力士道:“速傳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覲見!”
……
潼關的上空,烏雲蔽日。
當剛剛從城防前線巡視歸來的高仙芝看到那具停放在草席上的屍體的時候,當真是驚愕得無以言表。
那是他的老戰友,封常清!
當年縱橫西域的安西節度使,大唐征剿安祿山叛軍的先鋒官,已身首分離,躺在哪裏。地上的鮮血還沒有完全凝固,有殷紅的血在緩緩地滲入沙土中。
在百餘位陌刀手的護衛下,監軍邊令誠手持禦旨,懷抱鎮國劍,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他。
此時,高仙芝惡狠狠地盯著邊令誠,問道:“監軍!邊令誠!這是怎麽回事?聖人沒有看到我們的奏章嗎?”
邊令誠陰陽怪氣的回答道:“高大帥!高仙芝!聖人看沒看到奏章,咱家不知道,咱家也管不著!不過,我這裏倒是有聖人給你的一道恩旨!你跪下接旨吧!”
說罷,他將寶劍遞給旁邊一個侍衛,親聖旨,高仙芝與圍觀的將士們都跪下接旨。
半空中一陣陰冷的風吹過,掀動了遮蓋著封常清屍體的白色麻布……。
“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罔顧天恩,畏敵怯戰,遇敵而退,且恣意妄為,盜減糧賜,罪無可赦,特命中官監門將軍兼陝州監軍邊令誠監斬之。欽此!”邊令誠極為尖利的嗓音隨著那陣淒冷的陰風傳出很遠,場內人人聽得真切。
傳旨已畢,邊令誠把手一揮,他身邊的幾個侍衛便衝上前去,將跪在地上的高仙芝解除了武裝,五花大綁起來。
高仙芝什麽都明白了!聖人要殺的不僅僅是封常清,還有他高仙芝!
悲憤交加的高仙芝仰天大呼:“說我遇敵而退,我無話可說。可說我盜減糧賜,卻是哪裏來的罪名?”
他轉頭對身邊的將士們大喊道:“兄弟們為我作證啊!出兵以來,我幾時克扣過你們的糧餉,又何曾貪汙過給你們的賞賜?”
他在軍中素有威望,這次領兵也的確不曾克扣軍餉,前番賄賂邊令誠的錢帛也都是他從募兵錢中預支的空餉,本想有了戰功賞賜或繳獲以後再挪回來補還,豈料卻反被邊令誠賊喊捉賊地誣告了一狀。
如今,聽了他悲憤的言辭,不少親兵都跟著鳴不平道:“高大帥冤枉啊!監軍!高大帥冤枉啊!”被這種激憤的情緒所感染,周圍許多將士也都都跟著騷動起來,一時群情洶洶。
邊令誠素來惜命,見到這種情形,早將魂魄嚇丟了一半,但無奈他身為天使,也隻得強裝硬氣,對高仙芝喝道:“高仙芝,你真要造反嗎?後果你可想清楚了!”
高仙芝見此情景,也忙向前幾步,瞪著血紅的眼睛急切地望著他,問道:“監軍!監軍!聖人究竟為何要殺我?那禦旨……那禦旨真是聖人的意思嗎?”
即便到了現在,他仍不肯相信:對自己有知遇厚恩的天子會對自己大開殺戒。
邊令誠隻得笑著向周圍的士兵揮揮手,示意他們安靜,然後踱至高仙芝身前。
他使了個眼色,幾名侍衛便退了開去。
他壓低了聲音,對高仙芝說道:“高仙芝!我今天讓你做個明白鬼,也算咱倆沒白白共事了一場。本來,要是你打上幾仗,即便輸了,也不過損失些兵馬,那時候你再來潼關,聖人或許還能跟以前一樣原諒你,你若是戰死了,畫像都能進淩煙閣供奉!而你卻一仗沒打,就退到了這裏,你說是以守為攻,誰能信你?這潼關離聖人住的長安城才三百裏,誰能擔保你和封常清不會與安祿山、史思明他們一樣造反?
你以為你保住了這五萬大軍的性命,守住了潼關,守住了長安,就是聖人想要的?
聖人讓你們向前,你們卻偏偏向後,單這一條,就不能容你!難道你不該死嗎?聖人不株連你三族就已經是開恩了!你自己蠢!怨得誰來?
這都是你的命,事到如今,你就認了吧!”
聽了他這番話,高仙芝竟然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還正在發愣,邊令誠突然退後幾步,將手一揮。他身邊的幾個侍衛竄上前來,將五花大綁的高仙芝按倒在地。
手起刀落!紅光崩現!
可憐“大唐第一神射手”竟作了自己人屠刀下的冤鬼!
幾乎就在高仙芝人頭落地的同時,陰雲密布的天空中猛然打了一道靂閃,緊接著就是一聲轟隆隆的滾雷,瓢潑大雨從天而降……
高仙芝和封常清二將的鮮血被雨水衝刷著,混在了一起,匯集成一條條鮮紅的小溪,潺潺的流淌開去。
臉色煞白的邊令誠一反常態,呆呆的站在那裏愣了半天。
他在想什麽?沒有人知道。
好一會兒,他才幽幽地傳令道:“走!回長安!現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