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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顏泉明救姑

  原來,珠兒父母早亡,被寄養在顏杲卿舅父家中,被顏杲卿視如己出。她與顏季明八歲的女兒顏貞按輩分論雖然為表姑侄,但年紀相仿,兩個小女孩便形影不離。


  常山陷落前夕,她們稀裏糊塗地被裹挾在難民中逃出城來。後來,又不幸被販賣人口的歹徒綁了。那些人販子見她兩個年紀雖小,但都是美人坯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故此在兩三年中將她們輾轉賣到了淮南道的揚州。


  當時,雖然中原戰火連天,但地處淮南的揚州未遭兵災蹂躪,仍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瘦西湖畔巨商富賈雲集,那種窮奢極欲場麵讓人不敢相信此時大唐正在經曆著戰亂……


  這可忙壞了那妓院中的老鴇和拐賣人口的販子,他們將不少在戰火中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女孩當做“瘦馬”賣到這裏,培訓他們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才藝,以便長大後好成他們的搖錢樹。


  珠兒和顏貞兩個小姑娘在這裏不知道挨了多少鞭打和辱罵,又吞咽了多少苦水和眼淚,一直煎熬著過了兩年多,眼見長大了就要墜入苦海。


  也正是無巧不成書,恰逢窮困潦倒的李龜年過境揚州,當年的“大唐第一樂師”,如今也隻得賣藝為生。一日,他被老鴇請了來做些歌舞教習的活計,才偶遇珠兒和顏貞。


  李龜年的見識何等廣博?他見這兩位少女氣質不凡,絕非尋常人家女兒,便以琴音問之,果然,珠兒和顏貞都聽得懂他琴中之意,亦以琴音作答,這才道破了自己的身世。


  李龜年大驚,他自然知道顏家抗敵的事跡,更知道天子李亨曾降旨尋訪顏家骨肉和烈士屍骨,如今在這裏遇到,他怎能不管?


  可惜,如今他已窮困潦倒,身無分文,又恐道破了兩個女孩的身世,反而被黑心肝的老鴇訛詐,甚至被她暗中戕害了兩個女孩也未可知。


  這位“大唐第一樂師”也隻得編了些謊話,告訴老鴇說這兩個女孩是難得的好材料,隨便找個富商破瓜會大大不值,不如好好學習一段時間的音樂歌舞,將來最次也是送到王府之中做妾,定能搏得更高身價。那貪得無厭的老鴇果然上當,這才又暫時護得兩個女孩的清白。


  偏偏就在這時,劉展之亂爆發,平盧兵馬使田神功率軍進入淮南平亂,竟放縱士兵大肆掠奪,殺死胡商、百姓無數,使得從未遭遇戰火侵襲的淮南、江南地區也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兵亂之中,李龜年瞅了個機會,帶著喬裝改扮的顏貞和珠兒混在難民之中逃出了揚州,三人以師徒相稱,一路賣藝討飯,準備到蒲州去尋顏真卿。


  卻不料命運多舛,三人剛到陳留地界,卻被一股山賊劫了,李龜年痛不欲生,仰天大呼:“天不佑忠臣之後哉?”


  聽了這話,這夥山賊中走出一位獨眼的頭領,湊上來惡狠狠地端詳了他半天,問道:“剛才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李龜年隻得將二位少女的身世講了一遍,不住叩頭求他開恩。


  哪裏想到這位獨眼頭領仰天大笑道:“忠臣!他娘的,大唐的忠臣全讓老子碰上了嗎?”


  他對著李龜年點點頭道:“李龜年,我知道你!我今天不殺你。給你三天時間去籌六百貫錢贖人。你放心,三天之內,我保這兩個小妞平安無事。三天,你要是不回來,我就讓這些兄弟把她們輪了!”言罷又是一陣肆無忌憚地狂笑,不知怎地,李龜年竟覺此人的笑聲中帶著些悲涼淒苦之意。


  然而,此時李龜年卻也不顧不上這些了,他待要爭辯,卻又怕惹得這賊人犯了野性,反而害了兩個徒兒性命,隻得抱著自己心愛的桐琴飛奔下山,想去陳留城中賣了換錢救人。


  這張琴也是當年李隆基親手所賜,名曰“九霄環佩”,是當世的無價之寶,這些年他即便流離失所,忍饑挨餓,受盡侮辱,也未曾賣掉。如今他已不顧一切,隻想換六百貫錢來救兩位徒兒。


  可惜,屢遭戰火摧殘的陳留城中哪還有人出得起六百貫來買張桐琴?李龜年奔波了一天,連個肯問價錢的人都沒有。頭發花白的他筋疲力盡,又怕兩位女徒兒遭了賊人的汙辱,此時可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悲憤交加,懷抱著那張桐琴,當街大哭起來。


  他吟唱了一輩子的詩詞,沒有一首能比這哭聲更加悲戚抒懷;他演奏了一輩子的音樂,也沒有一曲能如這哭聲更加感天動地。


  就在這時,一人來到了他的身前。


  那人端詳了一會兒正在抱頭痛哭的李龜年,問道:“先生可是李龜年麽?”


  李龜年見有人來問,似乎來人還認得自己,便止住悲聲,抬頭觀瞧。他見這人風塵仆仆,衣著樸素,卻不識得。那人叉手施禮,通報了姓名,李龜年才知他正是千裏尋親的顏泉明,也就是自己徒兒顏貞的父親,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李龜年大喜過望,忙將過往的事情簡要說明了一遍。顏泉明又喜又急,喜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沒想到自己的女兒顏貞和小表妹珠兒竟然都還活在世上,又急的是兩個女孩落到那些賊兵的手裏,哪裏還有性命?


  所幸,他身上帶著三百貫錢,本就是叔父顏真卿全家節衣縮食出來給他帶在身上的,雖然不夠,卻也不敢再耽誤,兩個人便急忙奔回山來。


  那獨眼頭領見李龜年又帶了個人來,以為他已經湊足了贖金,不料卻隻有一半,不禁勃然大怒,罵道:“你等豬狗,消遣某家來著?要作死嗎?”


  顏泉明忙道:“將軍休惱!我身上隻帶了這些,望將軍開恩,放了小女與舍妹,全我一家老小骨肉團聚。等我回去之後,定將剩餘的三百貫送來!”


  李龜年也慨然道:“我這張琴價值千金,可否用來換取我徒兒性命?”


  那獨眼頭領一撇嘴,譏諷道:“老子殺人用的是刀!要你一張破琴何用?你們跟我討價還價?也行!老子平生殺人多了,不怕再多宰兩隻小嫩羊!”


  這話在顏、李二人聽來,猶如晴天霹靂一般。顏泉明誤以為女兒已經遭了毒手,不禁血灌瞳仁,就要上前拚命。


  正在這時,突然“阿爺”一聲喊,一位少女從人群中奔出,撲到顏泉明身上。


  他定睛看時,正是女兒顏貞,雖然父女二人已經數年不見,顏貞也已長大,但仍能辨認出昔日的容貌。顏泉明也顧不得許多,將女兒死死抱住,這位平日裏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此刻猶如一隻保護幼崽的豹子,隻要有人膽敢過來傷害他的女兒,他便與對方拚個魚死網破!

  豈料,那個獨眼頭領也不著慌,慢騰騰說道:“顏泉明!我敬你老子顏杲卿是條漢子。故此不難為你,你帶你閨女下山去吧!不過,你的錢還不夠,另外一個小妞還得留在這裏!”說罷,叫人把珠兒也帶了出來。


  顏泉明見兩個女孩子衣服整潔,料想她們未遭人汙辱,心中稍安。可如此情景,他又大為犯難,隻得跪下乞求獨眼頭領高抬貴手放人。李龜年也大聲央求不已,聲稱願意留下替換顏貞出去。


  兩個人囉囉嗦嗦,將那獨眼頭領惹得惱了,他罵李龜年道:“老子又不是皇帝,要你個樂師作甚?”


  繼而,他又轉向顏泉明吼道:“最後給你個機會,我數到三。這兩個女孩中,你挑一個帶走!否則,一會兒我變了主意,你們全都得給我留在山上!”說著,他身後的幾十個賊兵都跟著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顏泉明將心一橫,對女兒顏貞說道:“貞兒……!”話未說完,眼淚已經撲簌簌如雨落下。


  顏貞嘶聲痛哭道:“阿爺!阿爺!我怕……!”


  顏泉明哽咽道:“貞兒!你等阿爺回去帶了錢來救你出去!”


  顏貞撕心裂肺央求道:“阿爺!莫要留下我!……我怕!”


  顏泉明輕聲安慰道:“貞兒,你和珠兒,阿爺眼下隻能先帶走一個。你姑婆家隻剩她這一點骨肉,如果留在這裏,你翁翁的在天之靈會責怪阿爺的。”


  顏貞聽了,將頭埋在父親的懷裏,嗚咽道:“阿爺!……”卻說不出話來。


  父女倆還在痛哭,那獨眼頭領厲聲喝道:“顏泉明,你還哭哭啼啼不走嗎?你當本大爺不敢殺了你們幾個?快選,留下哪個?”


  顏泉明聽了,衣袖掩麵,將顏貞輕輕往外一推……!顏貞慘叫了一聲,便昏了過去。


  顏泉明一把扯過珠兒,說道:“請將軍寬限幾天,我回去取了錢便來贖人。望將軍莫要傷害小女性命!”


  這一舉動顯然大出那獨眼頭領的意料之外,幾十個亂兵馬弁也都愣在了當場,良久,他才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我搞不懂你們這些讀書人。狠起來是比誰都狠,親生女兒都不要了!佩服!佩服!”


  顏泉明以為他是在惡意嘲諷,卻也不敢再做解釋,緊緊拉住珠兒的胳膊,將她護在身後,一步三回頭的下山去了,李龜年走了幾步,便又奔回,轉頭對顏泉明喊道:“泉明,我留在這裏照顧顏貞,你放心去吧。速去速回!”


  那獨眼頭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向顏泉明道:“給你二十天時間,回去籌錢。二十天內,我保沒人能動你閨女一根寒毛!如果你二十天不回來……後果你自己想!”


  顏泉明留著眼淚,腳下卻不敢怠慢,拽著珠兒下山去了。那獨眼頭領望著他們的背影,僅存的右眼中竟流露出一絲淒婉的神色,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心想:“……原來,世間這樣的人也忒自不少……”


  ……


  其實,這些人哪裏知道,就在離他們五百步之外的密林之中隱藏著三個人,將他們這邊的情景全都看在眼裏。為首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身後一人身穿黃衫,頭帶帷帽遮著麵部,又有一位英挺的白袍青年,生的麵白如玉,但左眉上有一道寸許長的傷疤,略有些破相,卻反而更襯托得他充滿男性的剛毅氣度。


  “師伯、悟心師弟。我看此人良心未泯,似可教化!”那黃衫客低聲說道。


  “阿彌陀佛,悟生所言不錯。不過,解鈴壞需係令人,還要看悟心你如何選擇了。”那老僧雙掌合十,緩緩說道。


  “師父,此賊罪大惡極!徒兒不想輕易饒過他去。不過,既然如此,我們不妨看看他接下來如何行事再說,如果他繼續為惡,自當為天下除此大害!”那白袍青年低聲說道。


  “阿彌陀佛!”……


  一陣清風拂過,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


  這些事自然是顏泉明他們毫不知情的。


  ……


  珠兒將前番過往說完,顏真卿一家人已經淚如雨下,心如刀割,顏泉明被人灌了幾口黃酒,此時也漸漸醒來,顏真卿當即決定親赴陳留山中,救回堂孫女。


  豈料,等這幫人趕到時,那夥賊兵連同顏貞和李龜年都已蹤跡不見!仔細看時,周圍地上似留有打鬥過的痕跡和一點血跡,顏泉明以為女兒凶多吉少,已遭了歹人毒手,心中萬般焦急,“哎喲”一聲栽下馬去,又昏了過去。


  顏真卿也是心急火燎,忙令跟來的家丁、侍衛們仔細搜尋,還是顏墨眼尖,他突然“哎?”的一聲,一個箭步跳到一棵大樹旁邊,看見樹皮已經被人剝掉,上麵留著四行文字,上書:


  “顏氏皆忠義,


  女兒四飄零。


  歸來不得見,

  家中自可尋。”


  令顏真卿驚奇的是,這四行詩文句雖然粗陋,但絕非用筆墨書寫的,而是在樹幹上刻的,足足深入半寸有餘。他伸出手指筆畫了一下,發現筆劃都與成人食指粗細相當,心道:“莫非是有人用手指在這樹幹上刻下的不成?”


  他正在思量是什麽人能有如此神功,顏墨卻又驚叫了一聲:“咦?老爺,這不是藏頭詩嗎?”


  他心中猛然一亮,再凝神看時,果然是一首藏頭詩,四句首字連起來正是“顏女歸家”四字,看來凡事關心則亂,即便以他如此的學問,心亂如麻之中竟然瞧不出這點門道,反而是曾經做過自己書童的顏墨首先發現了玄機。


  顯然是有人故意留在這裏的,這樣說,顏貞或許已被人搭救……


  果然,當將信將疑的一行人風塵仆仆的趕回蒲州的時候,顏貞已經被人送回來三日了。


  顏泉明衝上來要擁抱自己女兒,卻被她哭著躲開了,顏泉明知道女兒痛恨自己將她留在賊巢之中,也忒自在院中站著痛哭流涕,顏真卿、珠兒等也都耐心安慰顏貞,不住解釋。父女各自痛哭了好一會兒,顏貞心頭的怨氣消了,才原諒了父親,一家人終於再次團聚。


  與顏貞一起被送回來的還有李龜年,他為大家講述了後來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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