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2

  5

  素芬出門張望,沒有看見鐵柱的身影。她提高嗓門喊了一聲“鐵柱!”,毫無痕跡地消失在空曠的山野;“鐵柱!鐵柱!”繼續加大了音量,聲音被匆匆溜過的風給帶走;“鐵柱!鐵柱!鐵柱!”進一步拖長而且升高的聲調,被惹惱了的叢林的呼嘯給淹沒。素芬心急如麻;人在困境下,心慌隻能讓人無助,冷靜才能找回理智。她強行的把冷靜這個聲音變得高昂,經過與慌亂這個怪物的搏鬥,理智最終把握心靈的主動權,忙亂成為理性的俘虜。


  在她的麵前有三條路;張鐵柱會不會選擇開創一條別人沒走過的路呢?

  自己去開創新路需要勇氣與智慧,勇氣讓人不畏懼路中的困難,智慧讓人去戰勝途中的艱險。走在自己的路上,才會發現自己擁有是多麽的幸福;雖然過程中或許迷茫,迷茫能教人去找對方向;雖然旅途中或許虛弱,虛弱能讓人懂得獲取力量;雖然奮鬥中或許悲傷,悲傷能陪伴孤獨的情懷;雖然進取中或許彷徨,經曆彷徨才能讓人珍惜執著。在開拓中需要頑強的精神,張鐵柱天生沒有具備,後天也不經過鍛煉;頑強不經過忍受與堅持,不能成為人的一種品質。


  向左邊的那條路通向德陽鎮。她曾經走過這條路,是張家人逼著她甩孩子;人一般情況下,不會選擇重複;求新滿足人探索的**,重複磨滅人求新的渴望。張鐵柱不會走這條路,容易被他老婆發現。這一點,她的心裏是敞亮;心裏敞亮是因為點著一盞智慧之燈。


  向右的那條路是通往太和鎮。濃密的樹林完全覆蓋了它,直至把鋪在路上的石板全部的吞噬,讓行人的視線完全消失於深處。如果他把孩子放在這條路上,被路過的行人撿起來,願意來撫養他嗎?這就難說了。饑餓質問貧寒中的良心,貧寒檢測無助中的善良;修行的好心人希望得到苦的淬煉,更企望得到樂的皈依。如果有好心人把孩子揀起來後一家一戶地去詢問,鐵柱想要這樣嗎?他不想。


  剩下對麵上山坡的路,除了有人上山砍柴,沒有別的人上去;除了還殘留著被路人踩踏的痕跡,就是一些茂密的雜草;除了一些小動物棲息,沒有其它的生靈來光顧。張鐵柱不想要這個孩子,不會讓人發現他在這條自認為最不可能選擇的路上;隻要自己立刻去追,馬上就能追到。腳掌不停地翻飛,她雖是在走,卻如同跑一樣。


  她看見前麵一個身影在晃動,若隱若現。她猜可能是鐵柱,一邊疾步如飛,一邊喊:“鐵柱,鐵柱,……”


  鐵柱聽著素芬的聲音慢慢地由遠及近,知道這個女人追上來了。他在小路的轉彎處,趁著素芬看不見的時候,鑽進樹林;林間密密麻麻地鋪滿枯葉,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綠草竭盡全力地向上探出頭,陪伴著一旁的野花;些許野花在樹叢的掩護下,躲開陽光直接的炙烤,依然保持著難得的青翠。他找一顆周圍雜草叢生的樹,把孩子放在下麵,並用殘葉枯枝掩蓋。


  素芬轉過彎來,看見鐵柱兩手空空地麵對麵走過來,焦急地問:“孩子呢?你把他放在哪兒啦?”


  “不知道。”停了一下;鐵柱放下了狠話。“你敢把他再弄回來,我會再把他扔了。”


  素芬忍著心中的怒火,平緩地說:“我自己去找。”餘音未落,就健步踏入樹叢。


  被踩在腳下的落葉發出的聲音,混雜著在林間穿梭的絲絲風語,構成了一種奇妙卻不悅耳的混響;偶爾散落下來的黃葉,在空中悠然地自在地舞蹈,飄落在素芬消廋卻堅強的雙肩;肩上幾絲秀發被風吹撩起,不時地在眼前飛躍,似乎想阻擋著焦渴地在四周搜尋的目光。她幾翻找尋過後,終於在雜草叢生,枯枝縱橫的樹叢下發現他。一張淚臉,輕柔地貼在孩子的粉嫩的雙頰,堅毅地說:“寶貝,無論如何,媽媽都會保護你的!無論如何,媽媽不會讓你再受到一絲的傷害!”


  自己拿什麽來保護他呢?

  任何奇思妙想無濟於事,任何口舌之能於事無補,任何情感的付出徒勞。


  唯有忍受,隻有忍受!

  忍受常人無法體驗的欺淩,

  忍受在一片荒漠裏的孤獨。


  忍受世間罕有的磨難,

  忍受在生活中沒有色彩的斑斕。


  忍受失去尊嚴後的屈辱;


  忍受冷漠輕視的目光。


  6

  張鐵柱在離她的女人不遠的地方站著,雙手抱在胸前,爭大著雙眼,怒視著自己的女人。她走得很慢,挪動著雙腳;把頭低著,雙手緊緊地抱著孩子,懼怕被奪走;在距離自己男人兩步的地方,突然在他麵前,重重地跪下!


  鐵柱有點傻眼。


  他其實並不想素芬這樣做;雖然想過要讓自己的女人跪下來為了孩子而乞求寬恕與接納。他其實並不想與素芬完全決裂;還得靠她來繼續生兒子,還得靠她來洗衣做飯,還得靠她伺候爹娘。他其實知道素芬告訴自己;粗魯隻能讓人的價值被貶低,更是追求優雅過程中的阻礙;文雅才能讓自己的生命升值,讓風雨的人生路旁長出花朵;人不僅希望被人看見價值,更希望它對人有作用。他其實知道素芬是一個很不錯的妻子;找一個老婆不容易,找到一個好老婆隻能由命;既然老天賜與了你好運,就要好好的珍惜。算了,自己還是把她扶起來,一起回家擁抱親情的溫潤與舒適;一起滿足這個女人時常提及的愛之企盼。


  他想彎下身子用雙手去扶她。


  但是,如果她依然堅持要這個孩子呢?

  真的拿這個女人沒辦法。


  一個女人跪在自己麵前,極大地滿足自卑男人廉價的虛榮心;看著她低垂的頭,他切實能感覺到征服感倍增。她抬頭時剛剛被風吹幹的淚痕,深深地留在一個男人貧瘠的心田,拔動了沉寂的靈魂;唯有那看似幽怨的眼神中間,透出那別人少有的果敢與堅定!他看著老婆想張嘴對自己說話,把頭一甩,轉身回去了。


  他覺得自己真的爺們!

  她見自己的男人轉身離去,並沒有跟揣測的那樣動手搶奪孩子,心裏竊喜。她不能確定回家後親爸是不是再來掠走兒子,不能確定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是不是想要兒子死掉才安心,不能確定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庭是不是真正的接納了自己,不能確定自己低三下四地懇求能不能保全這個可憐的小生命,不能確定接下來鐵柱他們三人會怎麽樣對待自己。


  她走得很慢,心裏一直在打鼓,忐忑不安。短短的一段路,她也不清楚花費了多少時間才回到屋裏。她看見張鐵柱麵無表情地從他的爹媽的房間出來,把孩子抱得緊緊的,低垂著頭,深深地低垂著頭,來到婆婆麵前,雙膝跪下。


  “起來吧,有什麽事起來咱們好好說。”鐵柱的媽彎下身子,伸手想把她扶起來。


  “媽,不讓我把孩子留下來,我就跪著不起來。”不是不要尊嚴,愛比尊嚴更加偉大。


  “起來吧,不起來怎麽好說話呀!”對跪在你麵前的人要低頭,不然會絆倒。


  “媽,媳婦就這樣跪著跟您說,我就是想把孩子留下來。”溝通是為了更好的理解,理解是為了更好的溝通。


  “把孩子留下來,你不是不清楚孩子的情況。留下來不是為難我們張家嗎?”可以邁過的是坎,不是山;山隻有攀登。


  “我知道養這孩子有很大的困難。但孩子是我生的,無論什麽樣的麻煩我都能想辦法解決,無論多大的苦我都能吃,無論什麽樣的打擊都能承受,無論什麽樣的挫折都毀滅不了我的決心,無論什麽樣折磨都隻是鍛煉意誌,無論什麽樣的阻擋都隻會被堅韌的力量所摧毀。”


  “是的,作為母親,誰都會心疼自己的孩子。你能理解我和你爹心疼鐵柱嗎?”無私的愛是高尚與陽光,自私的愛是渺小與灰暗。


  “是的,我能理解。”觀念交流時用心靈去撫摸,思想交換時用精神去撫慰。


  “好吧。你得起來,你這樣跪著被別人看見還以為是我們張家虐待你。”


  素芬聽見婆婆這樣說,立刻慌忙地站起來。從對方的角度看世界,總能遇到知音。


  她看見鐵柱與他媽一起離開了堂屋,手裏抱著孩子怯生生地向坐在凳子上的鐵柱他爹靠近,在他沒有完全張開半合的眼睛之前,雙膝跪在他麵前。


  “起來,起來,我們是一家人嘛。”連親人都容不下的人,很難融入社會。


  “爹,我就是想把孩子留下來。”人在無力的時候,連親情都留不住。


  “把孩子留下來?你這個當媳婦的怎麽如此強喲!你不是不知道這娃娃養不活吧!”理要服務於人,還得由人掌控。


  “不是養不活。是可能養不活,也有可能養活。”人放棄可能性,會放棄許多的精彩。


  “即使養活了也是一個殘廢,將來怎麽做事?在農村就得幹活,不能幹活就沒有飯吃,沒飯吃就得餓死。”把假設變成理由,生活中就缺乏真誠。


  “難道就這樣輕易地把一個鮮活的生命扼殺了嗎?

  難道一點最起碼的親情也沒有嗎?

  難道一點做人的良知也沒有嗎?

  難道貧窮真的能泯滅善良?

  難道自私真的能偷走仁慈?

  難道愚昧的陰影真的能遮擋人性美麗的光芒?

  難道責任就被當作愚鈍讓旁人嘲笑?

  難道義務被當作賣弄與虛榮不受到世人的尊重?

  難道執著不是意誌的土壤裏開出美豔的花?”


  7

  珍珠有奪目的光亮,即使容易被汙泥所遮掩,但在黑夜中依然閃亮。隻要是閃亮的生命,不怕汙泥與黑暗。珍珠有旺盛的生命力,即使容易被時光的年輪所弱化,還是能夠在緊密包裹中見證其生存的頑強。時間與頑強在彼此麵前汗顏,無論如何相互都征服不了。珍珠有誘人的色彩,即使遭受妒忌與質問的包圍,風采仍舊是它永恒的標簽。如果沒有風采,即使永恒也會減少其價值。珍珠有高貴的品質,即使是在泥水裏長期浸泡,也不改變我自芳華的秉性。美在被人欣賞時,不要忘了自我提升。美重在瞬間,貴在永恒。珍珠有含蓄的美,即使天生已經豔冠群芳,卻從不為虛名去爭奇鬥豔,隻是獨自守護一處,欣賞與品味寧靜與孤獨。寧靜中找回自己,孤獨時就會有力量。


  她明白現在是舉步維艱,若是不千方百計想辦法去修補與這一家人的關係,自己隻能是被捆縛在此,如何喂養孩兒呢?


  不得不做。


  晚飯過後,素芬燒熱了水,用盆子裝上已經兌好的溫水端到鐵柱他爹的麵前。“爹,我來給您洗腳。”


  “嗯。”鐵柱他爹應了一聲,坐在那兒動也不動。


  如果是溫室的花兒,嬌滴滴的花蕊怎能敵惡意肆虐的秋風,除了在四周飄下片片柔嫩的花瓣在地上任由踐踏,還有那一抹紅在墜落時映入眼簾;唯有殘枝在風中傲然屹立,但簌簌垂下的淚滴滋潤著左右搖擺的綠葉;而那醉人的芳香,隻能成為回憶裏嗅覺的點綴。如果是荒山的野花,任憑狂野的風在身上四處遊走,帶不走那份與身俱來的溫柔;它的咆哮引來大雨去助一臂之力,驅不走那份上天賜與的嬌羞,隻能清洗被風帶來附在身上的灰垢;惹來張狂的閃電,與在空曠的天空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一起向蒼穹下瘦小的野花示威;野花禮貌的微微向前傾了一下身子,讓左右晃動的花瓣展示明豔與自信。在風雨中成長的花,更不懼怕風雨。


  素芬彎下身子,把頭埋著,用手慢慢地解開鐵柱他媽的鞋帶,把腳拿出來,放在洗腳盆裏,緩緩地搓洗幹淨;然後把腳拿出來用揩腳帕把殘留在上麵的水揩幹,又把腳放回鞋裏,係好鞋帶,輕輕地說:“媽,腳洗好了。”


  開放的心田讓善與惡都在裏麵播種,經曆雨的洗禮,善開出鮮花,惡四處張揚;質樸平實的精神標杆可把好與壞區分,好可以鼓勵,壞要被扼製;樸素無瑕的色彩去把是與非來裝扮,是加以渲染,非不在斑斕;讓綿綿高山不需驕陽自巍峨,讓潺潺溪水不需月光也柔美,讓臘梅不需冰雪自傲骨,讓青鬆不需嚴冬也蒼翠。如果自己是泥土,使命是承載著人的腳步去找尋希望與前途;如果自己是泥土,以寬廣的胸懷提供舞台讓美與醜各自展示獨有的姿態;如果自己是泥土,是一種解脫,更是一種升華。


  “嗯。”鐵柱應了一聲,跟他的爹媽一樣。自己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斜視著自己的女人把自己洗完腳後的髒水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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