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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這一天,世鈞叔惠曼楨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大家說起廠里管庶務的葉先生做壽的事情,同人們公送了二百只壽碗。世鈞向叔惠說道:送禮的錢還是你給我墊的吧?說著,便從身邊掏出錢來還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壽去不去?世鈞皺眉道:我不想去。老實說,我覺得這種事情實在無聊。叔惠笑道:你就圓通點吧,在社會上做事就是這樣,沒理可講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鈞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想今天那兒人一定很多,也許我不去也沒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鈞的脾氣向來如此,隨和起來是很隨和,可是執拗起來也

  非常執拗,所以他隨便勸了一聲,也就算了。曼楨在旁邊也沒說什么。


  那天晚上,世鈞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會,叔惠去拜壽去了,世鈞忽然想起來,曼楨大概也要去的。這樣一想,也沒有多加考慮,就把玻璃窗推開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經過的時候喊住他,跟他一塊兒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沒看見叔惠,想必他早已走過去了。樓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風吹到人臉上來,微帶一些濕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著,身上老是寒的。這燈光下的小房間顯得又小,又空,又亂。其實這種客邸凄涼的況味也是他久已習慣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見曼楨。結果延挨了一會,還是站起來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輛車,直奔那家飯館。


  那葉先生的壽筵是設在樓上,一上樓,就有一張兩屜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擱著筆硯和簽名簿。世鈞見了,不覺笑了笑,想道:還以為今天人多,誰來誰不來也沒法子查考。——倒幸而來了!他提起筆來,在硯臺里蘸了一蘸。好久沒有用毛筆寫過字了,他對于毛筆字向來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筆之前不免猶豫了一下。這時候有一只手從他背后伸過來,把那支筆一掣,掣了過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鈞吃了一驚,回過頭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楨,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開玩笑過,他倒怔住了。曼楨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來。她匆匆地把筆向桌上一擱,轉身就走,世鈞有點茫然地跟在她后面。這地方是很大的一個敞廳,擺著十幾桌席,除了廠里的同人之外,還有葉先生的許多親戚朋友,一時也看不見叔惠坐在哪里。曼楨把他引到通陽臺的玻璃門旁邊,便站住了。世鈞伸頭看了看,陽臺上并沒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楨倒彷佛有點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訴你,有一個原因。但是好象很費解釋似的,她說了這么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世鈞不免有些愕然。曼楨也知道他是錯會了意思,不由得紅了臉,越發頓住了說不出話來了。正在這時候,有個同事的拿著簽名簿走過來,向世鈞笑道:你忘了簽名了!世鈞便把口袋上插著的自來水筆摘下來,卻隨意簽了個字,那人捧著簿子走了,曼楨輕輕地頓了頓腳,低聲笑道:糟了!世鈞很詫異地問道:怎么了?曼楨還沒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陽臺上去,世鈞也跟了出來,曼楨皺眉笑道:我已經給你簽了個名了。——我因為剛才聽見你說不來,我想大家都來,你一個人不來也許不大好。


  世鈞聽見這話,一時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樣向她道謝,惟有怔怔地望著她笑著。曼楨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扭身伏在陽臺欄桿上。這家館子是一個老式的洋樓,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在這臨街的陽臺上,房間里面嘈雜的聲浪倒聽不大見,倒是樓底下五魁八馬的豁拳聲聽得十分清晰,還有賣唱的女人柔艷的歌聲,胡琴咿咿啞啞拉著。曼楨偏過頭來望著他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的么,怎么忽然又來了?世鈞沒法對她說,是因為想看見她的緣故。因此他只是微笑著,默然了一會,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這兒,我也就來了。


  兩人一個面朝外,一個面朝里,都靠在欄桿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凈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發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臺上,在電燈影里,是看不見月色的,只看見曼楨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她今天也仍舊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面罩著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鈕子。今天她在辦公室里也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世鈞向她身上打量著,便笑道:你沒回家,直接來的?曼楨笑道:噯。你看我穿著藍布大褂,不像個拜壽的樣子是吧?


  正說著,房間里面有兩個同事的向他們這邊嚷道:喂,你們還不來吃飯,還要人家催請!曼楨忙笑著走了進去,世鈞也一同走了進去。今天因為人多,是采取隨到隨吃的制度,湊滿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現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經都坐下了,當然入座的時候都搶著坐在下首,單空著上首的兩個座位。世鈞和曼楨這兩個遲到的人是沒有辦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鈞一坐下來,便有一個感想,像這樣并坐在最上方,豈不是像新郎新娘嗎?他偷眼向曼楨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彷佛很難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沒有和他交談。


  席散后,大家紛紛的告辭出來,世鈞和她說了聲:我送你回去。他始終還沒有到她家里去過,這次說要送她回去,曼楨雖然并沒有推辭,但是兩人之間好象有一種默契,送也只送到衖堂口,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么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公共汽車,路上還可以談談,現在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彷佛內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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