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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曼楨岔開來說了些別的。曼璐道:我聽媽說,你近來非常忙。曼楨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來看看姊姊,也走不開。談話中間,曼璐忽然凝神聽著外面的汽車喇叭響,她聽得出是他們家的汽車。不一會,鴻才已經大踏步走了進來。曼璐望著他說:怎么?一會兒倒又回來了?鴻才笑道:咦,不許我回來么?這兒還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問你呀!整天整夜的不回來。鴻才笑道:不跟你吵!當著二妹,難為情不難為情?他自顧自架著腿坐了下來,點上一支抽著,笑向曼楨道:不怪你姊姊不高興,我呢也實在太忙了,丟她一個人在家里,敢情是悶得慌,沒病也要悶出病來了。二妹你也不來陪陪她。曼璐道:你看你,還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她哪兒有工夫陪我,下了班還得出去教書呢。鴻才笑道:二妹,你一樣教書,干嗎不教教你姊姊呢?我給她請過一個先生,是個外國人,三十塊錢一個鐘頭呢——抵人家一個月的薪水了!她沒有耐心,念念就不念了。曼璐道:我這樣病病哼哼的,還念什么書。鴻才笑道:就是這樣不上進!我倒很想多念點書,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沒有機會研究研究學問,不過我倒是一直有這個志向。怎么樣,二妹,你收我們這兩個徒弟!曼楨笑道:姊夫說笑話了。憑我這點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聽見外面皮鞋響。曼璐向她妹妹說:大概是給我打針的那個看護。曼楨道:姊姊打什么針?鴻才接口道:葡萄糖針。你看我們這兒的藥,夠開一片藥房了!咳,你姊姊這病真急人!曼楨道:姊姊的氣色倒還好。鴻才哈哈笑了起來道:像她臉上搽得這個樣子,她的氣色還能作準么?二妹你這是外行話了!你沒看見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殯儀館里,臉上也還是紅的紅,白的白!
這時候那看護已經進來了,在那兒替曼璐打針。曼楨覺得鴻才當著人就這樣損她姊姊,太不給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聲不響,只當不聽見。也不知從幾時起,她姊姊變得這樣賢慧了,鴻才的氣焰倒越來越高,曼楨看著很覺得不平。她便站起來說要走了。鴻才道:一塊兒走。我也還要出去呢,我車子送送你。曼楨連聲道:不用了,這兒出去叫車挺便當的。曼璐沉著臉問鴻才:怎么剛回來倒又要出去了?鴻才冷冷地道:回來了就不許出去了,照這樣我還敢回來么?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臉大鬧一場,無論如何不放他出去。無如一個人一有了錢,就有了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當著那位看護,當然更不便發作了。
曼楨拿起皮包來要走,鴻才又攔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間一鉆,不知去干什么去了。曼楨便向曼璐說:我不等姊夫了,我真的用不著送。曼璐皺著眉頭道:你就讓他送送你吧,還快一點。她對自己的妹妹倒是絕對放心的,知道她不會誘惑她的丈夫。鴻才雖然有點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樣。
這時鴻才已經出來了,笑道:走走走。曼楨覺得如果定要推辭,被那看護小姐看著,也有點可笑,就沒說什么了。兩人一同下樓,鴻才道:這兒你還沒來過吧?有兩個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費了點事,請專家設計的。他在前領導,在客室和餐室里兜了個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這間書房。這墻上的壁畫,是我塌了個便宜貨,找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畫的,只要我三塊錢一方尺。這要是由那個設計專家介紹了人來畫,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間房果然墻壁上畫滿了彩色油畫,畫著天使,圣母,愛神拿著弓箭,和平女神與和平之鴿,各色風景人物,密密布滿了,從房頂到地板,沒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鋪著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磚,窗戶上又鑲著五彩玻璃,更使人頭暈眼花。鴻才道:我有時候回來了,覺得疲倦了,就在這間房里休息休息。曼楨差一點噗哧一笑,笑出聲來。她想起她姊姊說他有神經病,即使是一個好好的人,在這間房里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經病了。
走出大門,汽車就停在門口。鴻才又道:我這輛汽車買上當了!隨即說出一個驚人的數目。他反正三句話不離吹,但是吹不吹對于曼楨也是一樣的,她對于汽車的巿價根本不熟悉。
一坐到汽車里面,就可以明白了,鴻才剛才為什么跑到另外一間房里去轉了一轉,除了整容之外,顯然是還噴射了大量的香水。在這車廂里閉塞的空氣里面,那香氣特別濃烈,讓別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彷佛是小白臉拆白黨的事,以一個中年的巿儈而周身香氣襲人,實在使人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汽車夫回過頭來問:上哪兒?鴻才便道:二妹,我請你吃咖啡去,難得碰見的,你也是個忙人,我也是個忙人。曼楨笑道:今天我還有點事,所以剛才急著要回去呢,不然我還要多坐一會的,難得來看看姊姊。鴻才只笑道:你真是難得來的,以后我希望你常常來玩。曼楨笑道:我有空總會來的。鴻才向汽車夫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里你認識?車夫回說認識。
汽車無聲地行駛著。這部汽車的速度,是鴻才引以為榮的,今天他卻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覺得曼楨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雖然俗語說錢是人的膽,仗著有錢,膽子自然大起來了,但是他究竟有點怕她。他坐在車廂的一隅,無聊地吹上一兩聲口哨,有腔無調地。曼楨也不說什么,只靜靜地發出一股子冷氣來。鴻才則是靜靜地發出香氣。
汽車開到曼楨家里,曼楨向車夫說:停在衖堂外面好了。鴻才卻說:進去吧,我也要下來,我跟岳母談談,好久不看見她老人家了。曼楨笑道:媽今天剛巧帶孩子們上公園去了。今天就奶奶一個人在家里看門,我一會兒也還要出去。鴻才道:噢,你還要上別處去?曼楨道:一個同事約我看電影去。鴻才道:剛才先曉得直接送你去了。曼楨笑道:不,我是要回來一次,那沈先生說好了上這兒來接我。鴻才點點頭。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表,道:噯喲,倒已經快五點了,我還有個約會,那我不下來了,改天再來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