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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豫瑾一個不防備,打了個呵欠。曼楨道:杰民,我們上樓去吧,瑾哥哥要睡覺了。豫瑾笑道:不不,還早呢。我是因為這兩天睡得不大好——現在簡直變成個鄉下人了,給汽車電車的聲音吵得睡不著覺。曼楨道:還有隔壁這只無線電,真討厭,一天開到晚。豫瑾笑道:我也是因為不習慣的緣故。我倒想找兩本書來看看,睡不著,看看書就睡著了。曼楨道:我那兒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兩本。
杰民抱了一大書走進來,全是她書架上的,內中還有兩本是世鈞送她的。她一本本檢視著,遞給豫瑾,笑道:不知道你看過沒有?豫瑾笑道:都沒看過。告訴你,我現在完全是個鄉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兒有工夫看書。他站在電燈底下翻閱著,曼楨道:噯呀,這燈泡不夠亮,得要換個大點的。豫瑾雖然極力攔阻著,曼楨還是上樓去拿燈泡去了。世鈞這時候就有點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點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書來,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咭咭呱呱說他那出戲,把情節告訴豫瑾。
曼楨拿了只燈泡來,笑道:世鈞,你幫我抬一抬桌子。豫瑾搶著和世鈞兩人把桌子抬了過來,放在電燈底下,曼楨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豫瑾忙道:讓我來。曼楨笑道:不要緊的,我行。她站在桌子上,把電燈上那只燈泡一擰,摘了下來,這間房屋頓時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來之前的一剎那,豫瑾正注意到曼楨的腳踝,他正站在桌子旁邊,實在沒法子不看見。她的腳踝是那樣纖細而又堅強的,正如她的為人。這兩天她母親常常跟豫瑾談家常,豫瑾知道他們一家七口人現在全靠著曼楨,她能夠若無其事的,一點也沒有怨意,他覺得真難得。他發現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兩樣。她真是充滿了朝氣的。現在他甚至于有這樣一個感想,和她比較起來,她姊姊只是一個夢幻似的美麗的影子了。
燈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臉上。曼楨蹲下身來,跳下桌子,笑道:夠亮了吧?不過你是要躺在床上看書的,恐怕還是不行。豫瑾道:沒關系,一樣的。可別再費事了!曼楨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樓去,把一只臺燈拿了來。世鈞認得那盞臺燈,就是曼楨床前的那一盞。
豫瑾坐在床沿上,就著臺燈看著書。他也覺得這燈光特別溫暖么?世鈞本來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愿意做出負氣的樣子,因為曼楨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認為他的妒忌是沒有根據的。將來他們結婚以后,她對他的朋友或者也是這樣殷勤招待著,他也決不會反對的——他不見得腦筋這樣舊,氣量這樣小。可是理智歸理智,他依舊覺得難以忍受。
尤其難以忍受的是臨走的時候,他一個人走向黑暗的街頭,而他們仍舊像一家人似的團聚在燈光下。
顧太太這一向冷眼看曼楨和豫瑾,覺得他們倆很說得來,心里便存著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見世鈞不大來了,更是暗暗高興,想著一定是曼楨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個星期六下午,午飯后,顧太太在桌上鋪了兩張報紙,把幾升米攤在報紙上,慢慢地揀出稗子和沙子。豫瑾便坐在她對過,和她談天。他說他后天就要回去了,顧太太覺得非常惋惜,因道:我們也想回去呢,鄉下也還有幾畝地,兩間房子,我們老太太就老惦記著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這么說著,說起你娘,我說我們到鄉下去,空下來可以弄點吃的,接她來打打小牌,我們老姊妹聚聚。哪曉得就看不見了呢!說著,又長嘆一聲。又道:鄉下就是可惜沒有好學校,孩子們上學不方便。將來等他們年紀大些,可以住讀了,有這么一天,曼楨也結婚了,我真跟我們老太太下鄉去了!
豫瑾聽她的口氣,彷佛曼楨的結婚是在遙遠的將來,很不確定的一樁事情,便微笑問道:二妹沒有訂婚么?顧太太低聲笑道:沒有呀。她也沒有什么朋友,那沈先生倒是常來,不過這種不知底細的人家,曼楨也不見得愿意。她的口風豫瑾也聽出來了,她顯然是屬意于他的。但是曼楨本人呢?那沈先生對于她,完全是單戀么?豫瑾倒有些懷疑。可是,人都有這個脾氣,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總是特別容易相信。豫瑾也不是例外。他心里又有點活動起來了。
這一向,他心里的苦悶,也不下于世鈞。
世鈞今天沒有來,也沒打電話來。曼楨疑心他可會是病了,不過也說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來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里,伏在窗臺上往下看著。看了半天,無情無緒地走到隔壁房間里來,她母親見了她便笑道:今天怎么不去看電影去呀?瑾哥哥后天就要走了,你請請他。豫瑾笑道:我請,我請。我到上海來了這些天,電影還一趟也沒看過呢!曼楨笑道
:我記得你從前頂愛看電影的,怎么現在好象不大有興趣了?豫瑾笑道:看電影也有癮的,越看得多越要看。在內地因為沒得看,憋個兩年也就戒掉了。曼楨道:有一張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過現在不知道還在那兒演著嗎。她馬上找報紙,找來找去,單缺那一張有電影的。她伏在桌上,把她母親鋪著揀米的報紙掀起一角來看,顧太太便道:我這都是舊報紙。曼楨笑道:喏,這不是今天的嗎?她把最底下的一張報紙抽了出來,顧太太笑道:好好,我讓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這次這米不好,沙子特別多,把我揀得頭昏眼花的。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