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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為覺得世鈞胃口不大好,以為他吃不慣小公館的菜,第二天她來,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鵝和萵筍圓子帶了些來。這萵筍圓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萵筍腌好了,長長的一段,盤成一只暗綠色的餅子,上面塞一朵紅紅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鈞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飯,我看你連吃了好兩只,想著你也許愛吃。嘯桐看見了也要吃。他吃粥,就著這種腌菜,更是合適,他吃得津津有味,說:多少年沒吃到過這東西了!姨太太聽了非常生氣。
嘯桐這兩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賬房先生來了。嘯桐雖然在病中,業務上有許多事他還是要過問的,有些事情也必須向他請示,因為只有他是一本清賬,整套的數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記在他腦子里。賬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湊得很近,嘯桐用極細微的聲音一一交代給他。賬房先生走后,世鈞便道:爸爸,我覺得你不應當這樣勞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說話的。嘯桐嘆了口氣道:實在放不下手來嗎,叫我有什么辦法!我這一病下來,才知道什么都是假的,用的這些人,就沒一個靠得住的!
世鈞知道他是這個脾氣,再勸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騷,無非說他只要今天還剩一口氣在身上,就得賣一天命,不然家里這些人,叫他們吃什么呢?其實他何至于苦到這步田地,好象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過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錢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都寄托在上面,所以總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館里的電話是裝在臥室里的,世鈞替他聽了兩次電話。有一次有一樁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鈞說: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嗎?嘯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頭混過的,連這點事都辦不了,那還行?世鈞接連替他父親跑過兩次腿,他父親當面沒說什么,背后卻向他母親夸獎他:他倒還細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個機會便喜孜孜地轉述給世鈞聽。世鈞對于這些事本來是個外行,他對于人情世故也不大熟悉,在上海的時候,就吃虧在這一點上,所以他在廠里的人緣并不怎么好,他也常常為了這一點而煩惱著。但是在這里,因為他是沈某人的兒子,大家都捧著他,辦起事來特別覺得順手,心里當然也很痛快。
漸漸的,事情全都套到他頭上來了。賬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請老爺的示下,嘯桐便得意地笑道:你問二少爺去!現在歸他管了,我不管了。去問他去!
世鈞現在陡然變成一個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見他便說:二少爺,這兩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爺真孝順!姨太太也道:二少爺來了,老爺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總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爺你也不要客氣,要什么只管說,我們姑奶奶這一向急胡涂了,照應得也不周到!母女倆一遞一聲,二少爺長,二少爺短,背地里卻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親說:老頭子就是現在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給別人攬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說生意人沒有良心,除了錢,就認得兒子。可不是嗎!跟他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就一點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親道:我說你也別生氣,你跟他用點軟功夫。說良心話,他一向對你也還不錯,他倒是很有點懼著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鬧,不是也就好了嗎?
但是這回這件事卻有點棘手,姨太太想來想去,還是只有用兒女來打動他的心。當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個男孩子領到嘯桐房里來,笑道:老磨著我,說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這里!你不是說想爸爸的嗎?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然犯起別扭勁來,站在嘯桐床前,只管低著頭揪著褥單。嘯桐伸過手去摸摸他的臉,心里卻很難過。中年以后的人常有這種寂寞之感,覺得睜開眼來,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倚靠的,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沒有。所以他對世鈞特別倚重了。
世鈞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這意思悄悄的對他母親一說,他母親苦苦的留他再住幾天,世鈞也覺得父親的病才好了一點,不能給他這樣一個打擊。于是他就沒提要走的話,只說要住到家里去。住在小公館里,實在很別扭。別的還在其次,第一就是讀信和寫信的環境太壞了。曼楨的來信寄到他家里,都由他母親陸續的帶到這里來,但是他始終沒能夠好好的給她寫一封長信。
世鈞對他父親說他要搬回家去,他父親點點頭,道:我也想住到那邊去,那邊地段還清靜,養病也比較適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讓她好好的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為晚上受涼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賊似的,防著老頭子把鐵箱里的東西交給世鈞,一個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顧不過來了。突然聽見老頭子說他要搬走了,她蒼白著臉,一聲也沒言語。沈太太也呆住了,頓了一頓方才笑道:你剛好一點,不怕太勞動了?嘯桐道:那沒關系,待會兒叫輛汽車,我跟世鈞一塊兒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嘯桐其實久有此意,先沒敢說出來,怕姨太太跟他鬧,心里想等臨時再說,說了就馬上走。便笑道:今天來得及嗎?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們拾掇拾掇屋子,我們隨后再來。沈太太嘴里答應著,卻和世鈞對看了一下,兩人心里都想著:還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聲,發話道:哼,說得那樣好聽,說叫我休息休息!才說到這里,眼圈就紅了。嘯桐只是閉著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樣子。世鈞看這樣子,是免不了有一場口舌,他夾在里面,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樓下去,假裝叫李升去買份晚報。仆人們都在那里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很緊張似的,大約他們已經知道老爺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鈞在客室里踱來踱去,遠遠聽見女傭們在那兒喊叫著:老爺叫李升。李升給二少爺買報去了。不一會,李升回來了,把報紙送到客室里來,便有一個女傭跟進來說:老爺
叫你呢。叫你打電話叫汽車。世鈞聽了,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了。汽車彷佛來得特別慢,他把一張晚報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才聽見汽車喇叭響。李升在外面跟一個女傭說:你上去說一聲。那女傭便道:你怎么不去說?是你打電話叫來的。李升正色道:去,去,去說一聲!怕什么呀?兩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結果還是由李升跑到客室里來,垂著手報告說:二少爺,車子來了。
世鈞想起來他還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親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樓上來。還沒走到房門口,就聽見姨太太在里面高聲說道:怎么樣?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全預備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們娘兒幾個丟啦?不打算回來啦?這幾個孩子不是你養的呀?嘯桐的聲音也很急促,道:我還沒有死呢,我人在哪兒,當然東西得擱在哪兒,就是為了便當!姨太太道:便當——告訴你,沒這么便當!緊跟著就聽見一陣揪奪的聲音,然后咕咚一聲巨響,世鈞著實嚇了一跳,心里想著他父親再跌上一跤,第二次中風,那就無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進房去,一看,還好,他父親坐在沙發上直喘氣,說:你要氣死我還是怎么?鐵箱開著,股票、存折和棧單撒了一地,大約剛才他顫巍巍的去開鐵箱拿東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的一來,他往前一栽,幸而沒跌倒,卻把一張椅子推倒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