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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母女倆談談說說,小陶已經趕來了,曼璐當著她母親的面囑咐他當天就動身,到蘇州去賃下一所房子,日內就要搬去住了,臨時再打電報給他,他好到車站上去迎接。又叫顧太太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叫汽車送她回去,讓小陶搭她的車子一同走。顧太太本來還想要求和曼楨見一面,當著小陶,也沒好說什么,只好就這樣走了,身上揣著曼璐給的一筆錢。
顧太太坐著汽車回去,心里一直有點惴惴的。想著老太太和孩子們等會問起曼楨來,應當怎樣對答。這時候想必他們吃喜酒總還沒有回來。她一撳鈴,是劉家的老媽子來開門,一開門就說:沈先生來了,你們都出去了,他在這兒等了半天了。顧太太心里卜通一跳,這一緊張,幾乎把曼璐教給她的話全忘得干干凈凈。當下也只得硬著頭皮走進來,和世鈞相見。原來世鈞自從昨天和曼楨鬧翻了,離開顧家以后,一直就一個人在外面亂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沒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個電話到曼楨的辦公處,一問,曼楨今天沒有來,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馬上趕到她家里來,不料他們全家都出去了,劉家的老媽子告訴他曼楨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車來接的,后來就沒有回來過。世鈞因為昨天就聽見說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親替換著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來不回來。劉家那老媽子倒是十分殷勤,讓他進去坐,顧家沒有人在家,把樓上的房門都鎖了起來,只有樓下那間空房沒有上鎖,她便從她東家房里端了一把椅子過去,讓世鈞在那邊坐著。那間房就是從前豫瑾住過的,那老媽子便笑道:從前住在這兒那個張先生,昨天又來了。世鈞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這次來,還住在這兒吧?那老媽子道:那倒不曉得,昨天沒住在這兒。正說著,劉家的太太在那邊喊高媽!高媽!她便跑出去了。這間房空關了許久,灰塵滿積,呼吸都有點窒息。世鈞一個人坐在這里,萬分無聊,又在窗前站了一會,窗臺上一層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畫字,畫畫又都抹了,心里亂得很,只管盤算著見到曼楨應當怎樣對她解釋,又想著豫瑾昨天來,不知道看見了曼楨沒有,豫瑾不曉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楨解約的事——她該不會告訴他吧?她正在氣憤和傷心的時候,對于豫瑾倒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想到這里,越發心里像火燒似的。恨不得馬上就能見到曼楨,把事情挽回過來。
好容易盼到后門口門鈴響,聽見高媽去開門,世鈞忙跟了出去,見是顧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來了。他這次從南京來,和顧太太還是第一次見面,顧太太看見他,卻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世鈞覺得很奇怪,她那神氣倒好象是有點張皇。他再轉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經知道他和曼楨鬧決裂了,所以生氣,他這樣一想,不免有點窘,一時就也說不出話來。顧太太本來心里懷著個鬼胎,所以怕見他,一見面,卻又覺得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告訴他。她心里實在是又急又氣,苦于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見到世鈞,就像是見了自己人似的,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在樓下究竟說話不便,因道:上樓去坐。她引路上樓,樓上兩間房都鎖著,房門鑰匙她帶在身邊,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卻摸到曼璐給的那一大疊鈔票。那種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錢這樣東西,確是有一種微妙的力量,顧太太當時不由得就有一個感覺,覺得對不起曼璐。和曼璐說得好好的,這時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訴了世鈞,年輕人都是意氣用事的,勢必要驚官動府,鬧得不可收拾。再說,他們年輕人的事,都拿不準的,但看他和曼楨兩個人,為一點小事就可以鬧得把訂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給他知道曼楨現在這樁事情,他能說一點都不在乎嗎?到了兒也不知道他們還結得成結不成婚,倒先把鴻才這頭的事情打散了,反而兩頭落空。這么一想,好象理由也很多。
顧太太把鑰匙摸了出來,便去開房門,她這么一會兒工夫,倒連換了兩個主意,鬧得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那鑰匙開來開去也開不開,結果還是世鈞代她開了。兩人走進房內,世鈞便搭訕著問道:老太太也出去了?顧太太心不在焉的應了聲:呃……嗯。頓了一頓,又道:我腰疼,我一個人先回來了,她去給世鈞倒茶,世鈞忙道:不要倒了,伯母歇著吧。曼楨到哪兒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顧太太背著身子在那兒倒茶,倒了兩杯,送了一杯過來,方道:曼楨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兒休息幾天。
世鈞道:病了?什么病?顧太太道:沒什么要緊。過兩天等她好了叫她給你打電話。你在上海總還有幾天耽擱?她急于要打聽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鈞并沒有答她這句話,卻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兒是在虹橋路多少號?顧太太遲疑了一下,因道:多少號……我倒不知道。我這人真胡涂,只認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門牌號碼。說著,又勉強笑了一笑。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覺得十分詫異。除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不許她母親把地址告訴他,不愿和他見面。但是無論怎么樣,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即使顧太太對他十分不滿,怪他不好,她至多對他冷淡些,也決不會夾在里面阻止他們見面。他忽然想起剛才高媽說,昨天豫瑾來過。難道還是為了豫瑾?……
不管是為什么原因,顧太太既然是這種態度,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只有站起身來告辭。走出來就到一片店里借了電話簿子一翻,虹橋路上只有一個祝公館,當然就是曼楨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門牌號碼,立刻就雇車去,到了那里,見是一座大房子,一帶花磚圍墻。世鈞去撳鈴,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一個男仆露出半張臉來,世鈞便道:這兒是祝公館嗎?我來看顧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貴姓?世鈞道:我姓沉。那人把門洞豁喇一關,隨即聽見里面煤屑路上嚓嚓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想是進去通報了。但是世鈞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時候,也沒有人來開門。他很想再撳一撳鈴,又忍住了。這座房子并沒有左鄰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園,天寒地凍,四下里鴉雀無聲。下午的天色黃陰陰的,忽然起了一陣風,半空中隱隱的似有女人的哭聲,風過處,就又聽不見了。世鈞想道: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不會是房子里邊吧?這地方離虹橋公墓想必很近,也許是墓園里新墳上的哭聲。再凝神聽時,卻一點也聽不見了,只覺心中慘戚。正在這時候,鐵門上的洞又開了,還是剛才那男仆,向他說道: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兒。世鈞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剛從顧家來,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兒嚜。那男仆道:我去問過了,是不在這兒。說著,早已豁喇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世鈞想道:她竟這樣絕情,不肯見我。他站在那兒發了一會怔,便又舉手拍門,那男仆又把門洞開了。世鈞道:喂,你們太太在家么?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面的,如果能見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轉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著呢。世鈞沒有話可說了。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靜,沒有什么生意,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見世鈞還站在那里,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著他上車走了,方才把門洞關上。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不過沒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來的,怕那男仆萬一應付得不好。這時她便悄悄的問道:走了沒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寶道:太太叫你們都進去,有話關照你們。她把幾個男女仆人一齊喚了進去,曼璐向他們說道:以后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兒。二小姐是在我們這兒養病,你們小心伺候,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她這病有時候明白,有時候胡涂,反正不能讓她出去,我們老太太把她重托給我了,跑了可得問你們。可是不許在外頭亂說,明白不明白?眾人自是諾諾連聲。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給他們,比往年加倍。仆人們都走了,只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阿寶見事情已經過了明路,便向曼璐低聲道:大小姐,以后給二小姐送飯,叫張媽去吧,張媽力氣大。剛才我進去的時候,差點兒都給她沖了出來,我拉都拉不住她。說到這里,又把聲音低了一低,悄悄的道:不過我看她那樣子,好象有病,站都站不穩。曼璐皺眉道:怎么病了?阿寶輕聲道:一定是凍的——給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頭灌風,這大冷天,連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凍病了。曼璐沉吟了一會,便道:得要給她挪間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寶道:您進去可得小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