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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亂了一會,把孩子抱來了。鴻才是中年得子,看見這孩子,簡直不知道要怎樣疼他才好。夫妻倆逗著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種奇怪的聲音來叫他。曼楨始終閉著眼睛不理他們。又聽見鴻才問曼璐:昨天來的那個奶媽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驗了又說是有沙眼。夫妻倆只管一吹一唱,曼楨突然不耐煩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我想睡一會,你們還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輕聲向鴻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鴻才懊喪地轉身就走,曼璐卻又趕上去,釘住了他低聲問:你預備上哪兒去?
鴻才咕噥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樣回答她的,她好象仍舊不大放心,卻又無可奈何,只說了一聲:那你到那兒就叫車子回來接我。
鴻才走了,曼璐卻默默無言起來,只是抱著孩子,坐在曼楨床前,輕輕地搖著拍著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來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氣。前兩天,他看見你那樣子,聽見醫生說危險,他急得飯都吃不下。
曼楨不語。曼璐從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枝大紅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孩子的一顆頭就跟著它動。曼璐笑道:咦,倒已經曉得喜歡紅顏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里,一個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楨枕邊。曼璐看了看曼楨的臉色,見她并沒有嫌惡的神情,便又低聲說道:二妹,你難道因為一個人酒后無德做錯了事情,就恨他一輩子。說著,又把孩子送到她身邊,道:二妹,現在你看在這孩子份上,你就原諒了他吧。
曼楨因為她馬上就要丟下孩子走了,心里正覺得酸楚,沒想到在最后一面之后倒又要見上這樣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摟住了他,把她的面頰在他頭上揉擦著。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邊看著,卻高興起來,以為曼楨終于回心轉意了,不過一時還下不下這個面子,轉不過口來;在這要緊關頭,自己說話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觸犯了她。因此曼璐也沉默下來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經來了好半天了。隔著一扇白布屏風,可以聽見他們喁喁細語,想必金芳已經把曼楨的故事一情一節都告訴他了。他們那邊也凝神聽著這邊說話,這邊靜默下來,那邊就又說起話來了。金芳問他染了多少紅蛋,又問他到這里來,蛋攤上托誰在那里照應著。他們本來沒有這許多話說的,霖生早該走了,只因為要帶著曼楨一同走,所以只好等著。老坐在那里不說話,也顯得奇怪,只得斷斷續續地想出些話來說。大概他們夫婦倆從來也沒有這樣長談過,覺得非常吃力。霖生說這兩天他的姊姊在蛋攤上幫忙,姊姊也是大著肚子。金芳又告訴他此地的看護怎樣怎樣壞。
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有些家屬給產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吃了一地的栗子殼,家里人走了,醫院里一個工役拿著掃帚來掃地,瑟瑟地掃著,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楨心里非常著急。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深秋了,糊里胡涂的倒已經在祝家被監禁了快一年了。突然她自言自語似地說:現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給你買。曼楨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表道:那我就去。曼楨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難得想吃點什么,還不吃一點。你就是因為吃得太少了,所以復元得慢。說著,已經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楨估量著她已經走遠了,正待在屏風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抱著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他雙手交給曼楨,一言不發地又走了。曼楨看見他兩只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因為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樣凄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后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里面,好在產婦向來怕風,倒也不顯得特別。穿扎整齊,倒已經累出一身汗來,站在地下,兩只腳虛飄飄好象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墻摸壁溜到屏風那邊去,霖生攙著她就走。她對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著曼楨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楨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里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下了這一層樓,當然更沒有人認識他們了。走出大門,門口停著幾輛黃包車,曼楨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夫把車篷放下來,說她怕風,前面又遮上雨布。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橋。天已經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里,家里就是他們夫婦倆帶著幾個孩子,住著一間亭子間。霖生一到家,把曼楨安頓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里去送信。她同時又托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話,就說有個姓顧的找他,請他到這里來一趟。
霖生走了,曼楨躺在他們床上,床倒很大,里床還睡著一個周歲的孩子。灰泥剝落的墻壁上糊著各種畫報,代替花紙,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災情的照片,連環圖畫和結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臺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艷。緊挨著床就是一張小長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油瓶、鏡子、杯盤豌盞,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頂上掛下一只電燈泡,在燈光的照射下,曼楨望著這熱鬧的小房間,她來到這里真像做夢一樣,身邊還是躺著一個小孩,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個小孩,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霖生臨走的時候丟了些錢給她,叫她去買些搶餅來作為晚飯。灶披間好婆看見了,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能說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院里生產,把女朋友帶到家里來了。
那小女孩買了搶餅回來,和弟妹們分著吃,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楨,擱在桌沿上。曼楨便叫她把桌上一面鏡子遞給她,拿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兩只顴骨撐得高高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無神。她向鏡子里呆望了許久,自己用手爬梳著頭發,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里十分著急,想著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也許馬上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