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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曼楨躺在床上,房間里窗戶雖然關著,依舊可以聽見衖堂里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著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里唱著,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著雨遙遙聽著,更透出那一種凄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杰民,叫他下班后到她這里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里。曼楨一聽便趕到他家里去,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著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上海,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杰民找了來,她又對杰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后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個堂房小叔家里。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擄掠,幸而她小叔家里只有老兩口子,也沒有什么積蓄,所以損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她乘著這時候平靖些,急于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導,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里,偉民他們只住著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占了。她很熱心的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著她一個人。后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么些暴發戶。陶太太在旁邊沒說什么。陶太太的意思,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里總是這樣想著,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這一天曼楨來了,大家坐著說了一會話。曼楨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絕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適,這里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里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的休息休息。顧太太便跟著曼楨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陪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么辦法!曼楨不語。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采的,而且臉上帶著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后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后來就鬧著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后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于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婦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里住著,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說著,不由得嘆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著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楨笑道:你猜他長得像誰?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楨有點茫然的說:像爸爸?
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著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并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曼楨道:可是路上累著了?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里挺難受的。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去。顧太太躺下,曼楨便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在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豫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著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著急,想著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后來想豫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顧太太嗐了一聲道:別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來了一趟。說到這里突然想起來,在枕上欠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給抓去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啊?怎么好好的——?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豫瑾嘔氣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他們聽見了,好象連我們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們。這倒不去說它了,等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好了,后來日本人進來了,把他逮了去,醫院的看護都給輪奸,說是他少奶奶也給糟蹋了,就這么送了命。噯呀,我聽見這話真是——!人家眼睛里沒我這個窮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長大的!這侄甥媳婦是向不來往的,可怎么死得這么慘!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么了,我走那兩天,城里都亂極了,就知道醫院的機器都給搬走了——還不就是看中他那點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