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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以心相交

  出了武定侯府,大祥一路賣力地吆喝著,趕著馬車在皇城中快速地行進。車內,元祥歪歪斜斜地靠著車壁,啃著先前沒吃完的水晶餅,時不時還露出幾個意味不明的傻笑。裴南秧無奈地搖搖頭,不用想都知道,這家夥必是在拚命回味著那本春宮大作——《鴛鴦秘譜》。


  大約過了兩柱香的功夫,馬車剛一拐入陳掖的主道——昌德大街,一陣異常嘈雜的喧鬧之聲就傳入了裴南秧的耳中。正當她想掀開車簾看看究竟的當口,馬車竟然猛地停了下來。


  她被慣性帶得往前一衝,雙手緊緊撐住車壁,才堪堪穩住了身子。一旁的元祥可就沒這麽幸運,他嘭地一聲從座位上摔了下來,一口水晶餅正巧卡在了嗓子眼,隻得自個抱著脖子啊啊嗚嗚地掙紮著。等到好不容易將東西咽了下去,他立刻氣急敗壞地爬起身,掀開車簾,對著大祥的腦袋就是一巴掌,怒聲道:“你會不會駕車?你是存心要噎死你家少爺吧?”


  “少爺,”大祥捂著腦袋,眼淚汪汪地道:“我怎麽知道您老又在吃啊。再說,這真不是我的錯啊,您看,前麵登科樓有人鬧事,這麽多人圍著,我總不能閉著眼睛撞過去吧。”


  “登科樓不是舉子們住的地方嗎?這群酸腐文人不好好準備明日的殿試,在這瞎鬧些什麽呢?”元祥一臉不屑,他踢了一腳大祥,接著道:“還不快去讓他們馬上散了,別擋著本少爺的路。”


  大祥委屈地撇撇嘴,正準備下車去替他家少爺開道,突然,元祥略帶詫異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咦,那不是馮越嗎?”


  “馮越?你是說馮閣老的孫子?”裴南秧聞言,立時探出半個身子,順著元祥的目光向前看去。


  隻見,登科樓的牌匾的右側站著一群錦衣緞服的公子,均是一副笑嘻嘻、看好戲的神情。而樓前的空地上,身材頎長的馮小少爺披著件顯是被撕破的藏青袍衫來回奔走,還不停地對著牌匾另一邊身穿粗布衣袍的舉子們大聲呼號著什麽。


  站在那群寒門舉子最前列的是一個樣貌普通的年輕人,他穿著再尋常不過的深色布衫,正皺著眉,一臉沉鬱地看著馮小少爺。


  裴南秧順勢望向他,卻不由得目光一滯——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年輕人的名字應該叫做陳紹。


  在上一世,這位陳舉子接連拿下了廣文館試的監元、國學解試的解元和禮部省試的會元,一時間可謂是冠蓋滿京華,就連眼高於頂的霍彥都對他的文章讚不絕口,時不時就要背上幾句。可是,當所有人都在等著這位隨州才子金榜奪魁的時候,他卻在最終的殿試上僅以第十三名的成績位列二甲,被天成帝授予了國子監主簿的七品官職。盡管名次不盡人意,但他在殿試時所作的詩賦和策論還是不脛而走,成為了天下讀書人競相傳頌和模仿的對象,風頭遠遠蓋過了當時的新科狀元。而那位可憐的新科狀元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位鬧得正歡的馮小公子——馮越。


  雖然裴南秧也從霍彥那聽說了不少這位陳舉子的錦繡文章,可一直都無緣得見。後來,裴家的叛國之案事發,滿朝文武除了安平侯爺出言求情之外,其餘的不是忙著站到韓昭那一邊,就是明哲保身地噤若寒蟬。隻有這位新上任的國子監主簿挺身而出,上書痛斥韓昭弄權誤國,謀害忠良,籲請天成帝重新查辦裴家一案。然而,他的諫言終究也隻是飛蛾撲火,赫赫揚揚的鎮西將軍府還是在各方權利的傾軋中被碾壓得灰飛煙滅。


  永定二十一年九月初三,當裴南秧和大娘坐著囚車被押送出京的時候,她第一次看見了這位名滿京城的隨州才子。那日的他一身縞素,帶著一群國子監的貢生們跪在城門口,滿麵沉痛地目送著她們的囚車遠去,就像目送著一個帝國步步走向傾頹的深淵。


  憶及往事,裴南秧的眼眶微微有些發紅,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心緒,開口道:“大祥,幫我去打聽一下,馮小少爺到底在鬧些什麽?”


  “好勒。”大祥一麵高聲應和,一麵迅速跳下馬車,一溜煙地鑽進了人群裏。


  不一會,他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迫不及待地匯報道:“裴姑娘,打聽清楚了。聽說是馮小少爺不服那個前不久連中三元的陳舉子,所以硬是扯壞了人家參加殿試要穿的新衣裳,披在了自己身上不算,還一直在那喊‘我穿狀元袍子啦’來取笑陳舉子呢。”


  裴南秧聞言眉峰一蹙,側頭看向元祥,問道:“元祥,你不是認識馮越嗎?有沒有辦法幫那個姓陳的舉子解解圍?”


  “裴小姐,”還沒等元祥搭腔,大祥一拍胸脯,得意洋洋地道:“這種小事哪用得著我家少爺出馬?你們二位就在車裏坐著,看我怎麽把這事擺平嘍。”


  說罷,大祥落下簾子,駕著馬車走到人群邊上,大喝一聲:“哪個不長眼的敢擋著我家小侯爺的車駕,還不快給我散了?“


  “小侯爺?”“哪個小侯爺?”“哎喲喂,這架勢還有哪個小侯爺?”“不會是那個……混世魔王?”“可不是他嗎……”“快,快,我們快走。”


  一陣竊竊私語後,人群竟然“唰”地一聲讓開,紛紛作鳥獸散。


  大祥頗為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對著馮越高聲道:“馮小少爺,我家小侯爺說了,今兒個他心情不好,你快帶著你那群人散了,別在這裏礙他的眼。”


  馮越聞言臉色一沉,怒聲道:“我爺爺與武定侯同為當朝一品,元祥他又有什麽資格對我指手畫腳?更何況,我與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要是真有哪裏礙著他的事了,讓他自己出來跟我理論。”


  “我家小侯爺累了,正在車上睡著呢,哪還有力氣跟您理論啊。他剛剛囑咐我說,您要是執意在這裏鬧騰,就讓我直接把馬車駕到馮閣老府上告狀去。”


  大祥話音剛落,馮越的麵色便瞬時一僵,他咬了咬牙,將身上披著的那件破袍衫狠狠摔在地上,轉頭帶著身後的那群公子哥兒們拂袖而去。


  看著馮越漸漸走遠,大祥不禁嘿嘿一笑,回頭隔著車簾問道:“少爺,我這事辦得如何?”


  “狐假虎威,”車內的元祥感歎一聲,隨後居然眉開眼笑地道:“不過還挺給本少爺長臉。”


  裴南秧搖搖頭,沒有理會這對洋洋得意的主仆。她伸手從懷中摸出了一錠銀子,將車簾掀開一點遞了出去,吩咐道:“大祥,幫我把這個給那位姓陳的舉子,讓他再買件殿試時穿的新衣。”


  大祥點點頭接過銀子,爬下了車,朝著陳紹快步走去。


  沒過多久,一個清朗的聲音驟然從車簾邊響起:“在下隨州舉子陳紹,見過元小侯爺。”


  等了須臾,見車上沒人吭聲,陳紹雙手揖禮,不卑不亢地道:“剛剛承蒙元小侯爺解圍,陳紹感激不盡,但正所謂君子求諸己,無功不受祿,還請元小侯爺將這錠銀子收回。”


  “噗”,元祥聽罷,輕聲嗤笑,翻了個白眼,用嘴型對著裴南秧說了句:“迂腐至極。”


  裴南秧瞪了元祥一眼,清了清嗓子,緩緩念道:“治既行矣,民既賴矣,守之以至靜,化之以無為,上有淡泊清淨之風,下無薄惡叛離之俗。故言為教詔,非誥誓而自聽;言為號令,不鞭撲而自隨。”


  車外的陳紹聞言頓時一愣,這段話乃是出自他在解試時所作的策論,雖然京中也有不少學子傳頌,但能被這位不學無術的元小侯爺一字不落地背下來,怎麽能不讓人咋舌。


  正當他暗自驚異之際,“元小侯爺”的聲音又從車中響起:“陳會元,我欣賞你的文才已久,一直有心相交。雖然我也懂以財相交,財盡則絕的道理,但是我更不願以勢相交,落得勢傾則敗的下場。正所謂‘君子周急而不繼富’,我有今日之舉,不過是想用這一錠銀子換取陳會元的以心相交,望能成其久遠。”


  “以財相交,財盡則絕;以勢相交,勢傾則敗;以心相交,成其久遠……”陳紹低著頭,反反複複念著這幾句話,忽然間,他猶如醍醐灌頂般地一揖到地,正色道:“小侯爺,陳紹受教了。”


  “陳會元,這麽說,從現在起,我們便是是朋友了。”


  陳紹恭敬應聲,可腦海中卻驀地萌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竟然想揭開眼前那麵由彩錦織成的車簾,親眼見一見這位京城中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元小侯爺。


  他微一沉吟,有些踟躕地問道:“小侯爺,不知可否……”


  他的話音未落,馬車側麵的布簾被輕輕掀開,一張清秀的臉龐就毫無預兆地撞進了他的視線,隻見麵龐的主人眉目灼灼,對著他展顏一笑道:“我可不是什麽元小侯爺,我姓裴,名喚南秧。陳會元,我們後會有期。”


  聽到裴南秧的話,大祥瞟了眼被輕輕放下的車簾,抬手揮動馬鞭,重重落在了車前的兩匹駿馬身上。馬兒吃痛,立刻撒開前蹄,朝著纊騎營的方向疾馳而去。


  車內,元祥一臉驚恐地看著裴南秧,吞吞吐吐地問道:“小秧,你不會是看上剛剛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了吧?”


  裴南秧嘴角一抽,閉上眼睛,側過身子不再理會元祥。


  我們可憐的元小侯爺卻當她是默認,臉上的表情愈加精彩紛呈起來。


  而此時,繁華一片的昌德大街上,人群車馬熙來攘往,穿梭於街頭巷陌的綠瓦紅牆。一陣熱風拂過,驕陽透過漫空的殘雲普灑下來,落在街中年輕舉子身上,無意間在他的周圍鋪陳出一片絢爛。


  或許沒有人知道,正是從這一刻起,曆史的車輪開始朝著與原先完全不同的軌跡緩緩轉動,大寧乃至整片蒼澤大陸上每一個人的宿命都將自此擺脫出既定的結局。


  而街心正在發愣地陳紹也絕不會想到,在後世無數次王朝更迭、江山易主之後,在數不清的名字和造物湮沒於塵土和風煙之後,這條見證著大寧上千年盛衰浮沉的昌德大街卻因他的存在得以永載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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