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夏晝疾雨,杜娥迷離(四)
夏夜蟲鳴浸,蟲鳴聲聲歸寂靜。二更寂靜,三更寂靜,四更雄雞啼。
睡一宿醒來精神舒爽,不再憂心會有人前來打攪。心底對昨日那少年受傷帶著些許關心,卻因為避嫌不能去隔壁村打聽一遭。
杜安菱覺得自己被一個看不見的牢籠圈住了。
怎麽說?
她很少離開杜宅,村裏人的排斥讓她隻能向後山行走。宅院左右都是小片荒草樹木,和宅院門前的道路與後山密林一並圍合成這座牢籠。
宅院裏有米麵,養的幾隻母雞使得幾個人每天都吃得上新鮮雞蛋;後園中小片蔬菜還沒熟,隔幾天會讓陸紅花去集鎮上買幾把青菜——而自己幾乎不會出現在外人麵前。
杜安菱覺得自己已經過上了避世隱居的日子——和當年寫下傳世詩詞的太陰居士一樣。
隻不過,自己這“隱居”唉……不想說什麽了。
杜安菱正傷感,外邊卻傳來敲門聲陣陣。
……
走到門前,卻見是宋祝。
許久沒有見過了,宋祝比從前略瘦了些,可眼神中的睿智也增添了許多——想來多日在酒樓當掌櫃的經曆不單單磨練了他的智慧,也大大消耗了他的精力。
不過,他來做甚?
宋祝低下頭,從袖中取出一封不薄的信——杜安菱明白了。
送信人不可能將信送到小村裏,自己當時也在信尾寫上了個宋家酒樓代收的話——這想來就是女兒寄回來的信了。
“可是從京城來的?”
杜安菱問著,手已經接過信件來——不等宋祝點頭,她就看到了信封上的字。
來自於京師春月樓,署名處勾一簇墨蘭?
確實是她——隻是小丫頭又鬧出了什麽新花樣!
……
“父親托我問妳一切可好。”
右手抓一把頭發卻有裝作整理冠帽模樣,宋祝躲閃開杜安菱的目光。
杜安菱接過鑫就是笑著的,這一問就抬起頭:“多謝記掛了,一切安好。”
“父親問妳何時去請木匠打好家具,再將這宅院重新修整一番。”宋祝依舊是在複述自己父親的話。
聽了這句話,杜安菱腦海中又出現了後院遊廊下那攤碎瓦,臉色的笑停滯片刻,隨即消散無蹤:“晚些吧——進去聊。”
宋祝也是在酒樓當過多年小二的人,如今更是做上了掌櫃,怎麽看不出杜安菱變化的臉色?當即就著她的話進了屋裏麵,被請進正廳裏坐下聊。
“發生了什麽。”宋祝問。
“也沒有什麽。”杜安菱答。
“可是不太方便說?”宋祝疑。
“也是——也不是。”杜安菱說。
於是帶著抹苦笑指著自己的臉,問了一句“我這樣像山鬼精怪否”。
宋祝沉默了。
“剛來這就有了傳言,傳來傳去還真的有那麽幾個人信。”杜安菱表情逐漸變得淒苦,說到一半不知為什麽有些哽咽。
“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麽?”
“到底是做錯什麽,讓他們這樣對我!”
……
宋祝說不上話來。
杜安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用袖口拭盡眼角漾出的淚,擠出句“見笑了”來。
“其實我剛一來這裏就與眾人格格不入,被他們排斥為外人。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就傳來‘我是山鬼精怪’的傳說。”她接著解釋道。
“那該如何?”
“又能如何!隻不過是過一日是一日,閑言碎語總不會被一直傳下去。”
說盡了方才抑鬱,杜安菱卻也是看得開。
隻是這話中多少帶著些自嘲,總有些暗痛留在心底。
宋祝見了,沒來由一陣心疼——他這段時間裏已經從父親那重拾來過去的記憶,今日再會時不時走神,重新認識了眼前這位少時的玩伴。
“安菱姐?”
他試探著道出了那個遺忘許久的名字,卻惹得那邊女子忽而抽搐。
她回過頭,眼底有些詫異。
……
“父親跟我講過了。”
宋祝解釋著,眼前的人和記憶中的她重新融為一體。
是她啊——模糊的記憶裏有一個小女孩,年紀比他大好幾歲,身高比他高超過一個頭,容貌也生得出眾,卻日日盼著他帶來的糖塊吃。
那時的她,最喜歡聽到他喊她一聲“安菱姐”。
隻因為那不大的紙袋中,小塊的糖格外甜蜜。
宋祝回憶起那段故事,到如今看著對麵的她微微歎息:怎麽會這樣呢?
今天的她還是她,卻早就不是當年的她!
“要是在這裏住不下去,就會宋家吧。拙荊已受過懲戒,想來不敢再對付安菱姐妳!”鬼使神差一句話說出來,宋祝也有些詫異。
卻留意到杜安菱一雙眼看著自己。
不禁低下頭來。
……
杜安菱好歹也是個閱盡千萬人的女子,怎會宋祝話中的厲害?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對,杜安菱明白了許多。
宋祝的眼裏倒是沒多少情意的,卻盛滿深深的愧疚。想來也是,憑他的性情,怕是會因為慕氏那件事內疚好半天吧。
杜安菱苦笑:她倒是沒有記掛著那些——說到底都是意外罷了。
她不怎麽想回城裏,城外有她的地,也有她未來的家——更重要的,她實在是不想再麻煩宋家了。
不過麵子上的話還是要說的。
“實在是抱歉了。”
“這鄉裏也不是住不下去,也不必多麻煩宋家。回去跟宋叔說,有時間的時候,小女還會回去拜訪。”
說著,杜安菱示意陸紅花拿來一卷早就備好的畫。
“知道宋叔喜歡,這畫,放家裏可以不時看玩,掛在酒樓裏也可以吸引些人氣。”
接著就是互道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