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夏晚水枯,杜娥歎息(六)
渾渾噩噩數日久,天明日落事事愁。
出了人命的案子實實在在是大案,這事情一鬧出來就被縣裏麵的人注意到了,各種真的假的說法處處橫飛——也不用一兩天時間,周邊人說著的就有十來種說法。
有貧苦農人說地主壓價太狠導致那柯姓農民受不了,一氣之下鬧出大事的,也有一些流傳地主見買地不成變搶地,卻被農人反殺的——這些是農人間最為流傳的說法。
可流傳了一陣就變了味,什麽“年輕農人”的陰謀都扯了出來。
說什麽這一案件本來就是那貧苦農人的局,使喚一個人到前邊去“誤殺”了地主——之後一個“群情激憤”將那地主的財產搶了,進山中避禍去了。
這些說法杜安菱是不信的。
非但不信,看過一切的杜安菱還想過反駁——可反駁又有誰聽?
她也不知道那些個人接下來的經曆,不過據傳言是攬盡了地主家的錢財,打開了家裏的糧倉,還將地主的妻女與丫鬟綁了,進山林不知去向。
於是又有了“為劫色而行此事”的議論——經由陸紅花傳到杜安菱這裏,她有些無奈。
不知道怎麽評論好。
……
向南的窗戶打開,陽光堂亮射入房室中。
看到前邊來人,杜安菱從斜靠的床榻上直起身:“紅花,又有什麽新聞了?”
“縣裏麵尹大爺下了令,全縣買賣田地暫停一旬日子——告示都掛到村口來了!”
禁止買賣田地?這倒是個新奇辦法。杜安菱適應著外麵灼目的陽光,掃視一周後多少有那麽些感歎生發。
“還有什麽?”
“說是賣地的可以到城中去,縣衙裏按照原來的價格買——僅限最貧寒的農人可以去賣!”
陸紅花說著時又看著宅主臉色,自從那一日回來就不知道聽說過她多少歎息,想來那見聞還是真的駭人。
看著,卻聽到她開口。
“紅花,這政令若要早些頒布,會不會就沒有那天的事了?”
陸紅花有些不解,卻看著杜安菱又一次搖頭。
“這樣看來,倒是連尹縣令都錯了啊!”
……
民不議政,多少年就是如此。
官民之別何其大,這差距從讀書人開蒙識字開始。識字的讀書人天然高不識字的百姓一等,百姓向來不敢忤逆讀書人。
身為市井小民的這些農人本能忌諱談論什麽為政不足的——而陸紅花正居此列。
聽了杜安菱的話語,一向的觀念令陸紅花一時不太好接受——卻見著杜安菱有一次搖頭,長歎一口氣後下了床榻。
“你說,那麽多人可以避免這事的發生,會不會——每個人都沒有錯?”
搖頭,接著是一句“或者誰都有錯”。
陸紅花有那麽一刻竟然無語了,聽著杜安菱那邊獨白——杜安菱已經走到窗前,看著灼灼烈日下有些枯萎的雜草。
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杜安菱心底隱隱約約有那麽個聲音在勸說自己,自己,不過是一個路人而已。
路人過客,何罪之有?
“紅花,我出去一趟。”
或許,是時候散下心了。
……
沒有往農田走,卻上了後山。灼熱陽光經由樹林的過濾變為碎小光斑,風吹過蕩碎一片斑駁如浪。
行山林,不久汗透衣衫。
上攀,下行,不多時是過去來過的地方。流入山洞的溪流沒有多少水,迎著太陽一片白花花的河灘。
這裏也是那一日跟瑜若相別的地方。
……
溪邊逢獵戶,獵戶攜來山間鹿。
獵戶?不是的——杜安菱熟悉那所謂“獵戶”,那“獵戶”是懷王寨的探子。
鹿被放在溪邊,獵戶用溪水洗去鹿皮上沾著的血汙。
洗到一半有所感,抬頭卻見著熟悉的人影。這探子一咧嘴,黃牙上有一兩塊沒清理去的牙垢。
他看著杜安菱,杜安菱也看著他。
他詫異,她是知道山裏有土匪的——可偏要往這裏麵來。
她也吃驚,不曾想竟會在這裏遇上那探子打獵歸來。
可吃驚和詫異並不是全部,杜安菱接下來卻有著那麽些不平靜——不遇見不覺得,遇到了,她忽然有問題想問,很多問題。
於是就走上前,下到那溪邊河灘上麵。
那探子見狀起身,說一句“令郎一切都好”。
杜安菱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苦笑——她並沒有想過要問這個問題,哪怕這個問題最終也會問及。
她真正想問的是別的。
關於她親眼所見的那件事的解答。
……
杜安菱記得,自己過去和那“胡書生”談話時,胡姓書生說過山匪的來曆。
那時候,胡姓書生一個“貧而無所以維生者將如何?”問得她啞口無言。
“或死於路途,或為匪也”是胡姓書生的原句,他說,因為貧窮而活不下去的貧苦農人成了今日的山匪,而越來越富裕的地主和商人導致了匪患的產生。
杜安菱知道是這樣。
她想問關於那天的事。
她也問了。
“你知道那南邊好幾農人……”她說道一半,卻被探子打斷。
“知道,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探子說。
烏合之眾?杜安菱有些疑惑了。
“大字不識幾個,書也沒讀過幾本的,能活得下去?”懷王寨的探子一針見血——“夫人真以為他們能成氣候?”
“不懂策略的這等農人,用不了官軍圍剿,就是自個也會把自己困在山裏邊!”
杜安菱苦笑。
也是這樣吧——看了當匪也不算是出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