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6.27一更

  大夢平生(二)


  得知秦可考入了藝術高中, 霍峻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麽意外。


  在那秘而不宣的暗戀的一年裏, 他得到的關於她的許多信息碎片之一,便是秦可的母親是個舞蹈家。隻是在她年齡還小的時候, 她的父母因為一場車禍意外去世。


  或許是為了紀念母親, 也或許是從骨子裏遺傳來這樣的基因,秦可從來沒有掩飾自己對舞蹈的喜愛。放棄那樣優異的成績轉而進入藝術高中,這在乾德中學許多學生甚至包括老師看來, 是十分愚蠢而無法理解的行為。


  霍峻卻不覺得。他和秦可第一次遇見的那天就是秦可父母的忌日——所以女孩兒才會在那片小樹林裏哭得那麽傷心。那是她的選擇和執念, 霍峻隻想幫她實現。


  她想走便走吧。


  反正他會一直守在她身邊,就像高一那一年。


  霍峻一直是這樣以為的。


  他骨子裏天生驕傲和自卑矛盾結合, 而這一次,他人生裏因為驕矜犯下的第二個失誤,便把他徹底推進了無底的深淵。


  ——


  乾城影視基地。劇組爆破裝置出了差錯, 一場小規模爆炸引起了多人傷亡的嚴重火災。


  霍峻的人生停止在那一年。


  因為那個名為“霍峻”的人的一切都不在了。


  無論相貌、聲音、身體發膚……


  在icu裏整整半年他才能夠離開那些維續生命的儀器,後背的大麵積皮膚燒毀和後續感染讓他無數次走過鬼門關, 又無數次被最頂尖的醫療器械和最精英的醫療團隊搶救回來。


  而他的父親,霍晟峰更是在這一次被逼得徹底斷了他的後路——關於“霍峻”這個身份的一切全都結束。


  從他走出病房重見天日的那天開始,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叫霍重樓的人。


  “霍峻”已經死了。


  ——


  如霍晟峰咬牙切齒所說的霍重樓的這條命,是霍家上下費盡心力才救下來的。


  這一輩子, 他生死都隻能是霍家的當家人。


  哀莫大於心死。


  那時候的霍峻……霍重樓已經對這些完全不在意了。


  他甚至覺得自己本來該死在那場火災裏的——反正從最開始他就一無所有。


  從最開始就沒人在乎。


  反正……


  她活下來了, 活得很好, 就夠了。


  而他, 終於是連最後一點出現在她身邊的資格都沒有了。


  霍重樓心如死灰, 行屍走肉一般地按照霍晟峰的安排, 去了四九城。


  在四九城的霍家,霍重樓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兩年的時間。


  這裏還不錯——即便那場火災毀了他的容貌和一切,但在這裏仍舊沒有人敢對他露出半點異樣的情緒,他們畢恭畢敬,每個人都看他作霍家大少,霍家背景雄厚,即便他相貌再可怕性格再乖僻,也不會有人敢當麵異議。


  而霍重樓並不在乎。


  所以或許該換個說法——對於了無生趣的人來說,即便是地獄,他大概也覺得還不錯。


  畢竟還有什麽,比他如今的存在本身更“錯”的呢?

  霍重樓沒什麽想活的欲|望,但同樣他也不會選擇死。


  驕矜是他骨子裏最後留存的東西,他不縱容自己像個懦夫一樣,背棄他虧欠了一條命的霍家於不顧。


  而除此之外……


  或許還有最後一點,他不想承認的執念。


  如今霍重樓已經不再去親自關注秦可的消息,他甚至是克製著自己忘記和忽略那個女孩兒的存在——當然不是因為後悔或者是恨之類的情緒。


  霍重樓從不後悔自己救了她,即便付出這樣的代價。他隻是擔心自己如果得知了她的任何一點消息,會把這些給自己下的克製與禁錮都撕得粉碎。


  畢竟習慣了走在地獄的人,終其一生都隻看得到灰白世界裏的岩漿與焦炭,如果眼前再次出現那漂亮剔透的、陽光或是雨露或是空氣……或是一切和希望相仿的那樣的存在,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克製自己想要掠奪、想要占為己有的心。


  所以索性,就全都不要知道好了。


  霍重樓隻會在每個月初的時候,慣例問他身邊的霍家管家霍景言一句


  “她還好嗎?”


  “還好。”


  隻需要這兩個字就夠了。


  不需要藏著無底欲|望的關心,杜絕任何哪怕來自他自己的危險的可能性——這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好了。


  隻是,這世上事總與願違。


  回到四九城的第二年的年底,12月,霍重樓得到的不再是那兩個字。


  而是沉默。


  這讓霍重樓在昏暗的書房裏僵滯了許久,才慢慢回神,打開落地燈,目光沉戾地看向霍景言。


  “你為什麽不說話?”


  “我在斟酌自己的用詞,重樓少爺。”霍景言如是說。


  “……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秦可小姐——最近可能不太好。”


  “…………”


  接下來的幾十分鍾裏,霍重樓從霍景言那裏得到了他剛詳盡調查後的關於秦可和她父母那筆遺產被謀奪的全過程信息。


  隨著霍景言的講述,霍重樓藏在燈光陰影裏的身影愈發僵硬和緊繃,放在沙發椅寬大的扶手上,那隻手也捏得越來越緊,青筋暴起。


  等霍景言說完,霍重樓再開口時,聲音愈發嘶啞可怖。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現在一無所有,秦家還要趕她出門?”


  “……”霍景言沉默兩秒,“可以這樣說。”


  “!”


  一聲悶重的聲響後,昏暗的書房裏是無邊的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霍景言終於還是開口問“重樓少爺,你準備為秦可小姐做什麽?”


  “……那筆遺產還可能拿回來嗎。”


  “法律層麵上來說,正規途徑很難了。”


  “……”


  霍重樓這一次沉默的更久。


  半晌之後,黑暗裏傳來一聲低啞的笑,語氣卻冰冷駭人。


  “那你告訴霍晟峰,我要娶一個女人。”


  “——是秦可小姐嗎?”


  “不。”


  “?”


  “讓秦家,把他們那個親生女兒——嫁、進、來。”


  “……”


  霍家是什麽樣的地位權勢——那是秦漢毅和殷傳芳無法想象的東西。


  所以在霍景言給他們掀開了那無邊畫布的小小一處,隻露出下麵冰山一角的時候,就已經完全足夠他們瘋狂了。


  巨大的誘惑當前,他們甚至都顧不得推敲霍景言的那番說辭,自然也就更看不到霍景言眼底複雜而冷漠的憐憫。


  於是,在霍景言提出要求他們一家人出發去四九城準備婚禮和前後事宜的時候,秦漢毅和殷傳芳更是毫無猶豫地暫且放開了把秦可趕出家門的事情,全心全意地要配合“成全”。


  秦家四人被霍景言接到了四九城,落腳在霍家老宅耳樓的三層裏。


  在最繁華的都市裏做最瀟灑的毫無顧忌的揮霍,秦家的一家三口嚐盡了甜頭,連原本稍有異議的秦嫣都在晚上迫不及待地表示了對這樁婚事的同意。


  作為確保魚兒上鉤的最後一點敲定的餌食,秦家三人之後幾天,被霍景言安排的人帶著,更加肆無忌憚地在四九城內花銷享受,樂不思蜀。


  而唯一的例外,就是從第二天開始便不願再去的秦可。


  ——


  這件事來得太莫名、突然,也奇怪。


  這讓秦可從心底覺得不安。


  於是那一天,霍重樓那個被霍家的傭人們視為禁地的書房外,秦可小心翼翼地敲響了他的房門。


  黑暗裏,霍重樓神色陰沉。


  他拿起電話來責問家裏的傭人主管——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新人來敲他的房門。


  傭人主管嚇得連忙查探,然後才趕緊回稟了霍重樓

  “少爺,是秦家您那位未婚妻的妹妹,秦可。她聽說您今天在家,問了傭人去向,似乎想去拜訪您——我現在就上去請她下樓。”


  “……!”


  霍重樓拿著話筒的手在甫一聽到那個名字時,便輕顫了下。


  他目光沉沉地抬頭,視線穿過昏暗的房間,落到緊閉的書房門上。


  輕輕的叩響還在繼續。


  霍重樓用力地閉了閉眼。


  “……不必了。”


  他聲音沉啞,聲線微栗。掛斷電話,又沉默幾秒,聽著那耳邊的叩門聲漸漸遲疑,到門外的人似乎要收手放棄,霍重樓的心驀地一跳。


  ——


  “進。”


  他聽見自己到底還是沒能忍住那埋在心底壓抑了不知道有多久的欲|望。


  向著前方,向著那陽光雨露或是空氣,也或是一切與希望和光相仿的存在,他終於還是沒忍住,伸出手去。


  沉重的書房木門被身影嬌小的女孩兒推開。


  久違的光,從女孩兒身後的長廊上落了下來。


  他神思恍惚了下。


  “你好?”


  ——


  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


  那是女孩兒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霍重樓”從那一刻起,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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