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溫叔牙
台上的歌女早已嚇得失了魂魄。
面白無血的少年站在血海與屍體之中靜默微笑,左側嘴角微微抿起的標準笑靨顯得人畜無害,但在歌女眼中無異於閻王索命前的慣例動作,無異於書寫生死簿的毛筆蘸下的一粒硃砂。
「你可不可以也放過我……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顫抖的聲帶令這句話滿是起伏,一邊說一邊夾帶著倒吸冷氣的吞咽聲響。
她不敢看安化侍的眼睛,但四周隨處可見的頭顱表情豐富多彩。
有的燒在爐子里、有的涮在火鍋里、有的張著嘴巴咬在同伴的靴頭上、有的擺在桌上朝著她做最正宗的鬼臉兒。
「理論上是可以的,我爺爺雖讓我不留活口,但我寧可挨鞭子也不想殺無辜之人。我也是被人這般追殺著苟延殘喘活到今日,所以我理解求生不易。」
話音方落,他回到角落裡收回了玄重刀。
刀身躺在黝黑棺材里的那刻似乎滿溢不願,蓋上棺蓋后竟然微微怔動嗡鳴。
安化侍似乎早已見怪不怪,略帶訓斥地拍了兩下棺蓋的脊背,這才讓它徹底安定下來。
歌女見狀心臟猛烈跳動,她望著這個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少年扛起黝黑棺材,望著他拿起桌上的歸宗窯,又望著他默默地走出了客棧那道決定生死的門檻。
她祈盼著這位活閻羅就此離開,但等來的卻是一句話。
「你叫什麼?」
安化侍站在門口的風雪中嘴唇嗡動。
「我……我姓藍。」
歌女抱著古琴在台上不斷戰慄。
「為何不告知我全名?」
安化侍又問。
歌女聞言重重咽了幾口大氣,將舌頭從猛烈上涌的恐懼感中奪回幾分柔軟:「你方才殺他們的時候都知曉全名……我覺得這是你的規矩……」
「倒是聰慧,但無關緊要的人不必守此規矩。再者說門檻兒才是我定的規矩,名諱一說僅僅是你自己猜測的規矩,而我不喜歡別人胡亂猜測我。」
歌女聞言一時啞然,她心中知曉跟安化侍講論這些沒有分毫意義,只是人往往就是這般樣子,即便呼吸著濃烈帶血刺味撲鼻的空氣也覺不夠。
畢竟人全都貪生,同樣也全都怕死。
安化侍望望遠方的主道,剛要走忽然耳朵一動,聽到了一陣遠遠趕來的馬蹄聲!
死神一般的少年竟開始面露恐懼,他回過身子,面色悲戚地望著歌女。
「抱歉,我爺爺來了,若是被他發現我放走了你,他會直接把我打死。」
言罷,他輕輕抬手,指頭彈出一道指勁。
無形的指勁越過屍山血海,最終在爐火中休養生息。
爐子好似誤食了蟬蛻的莽漢般猛烈咳嗽,沒過多久便轟的一聲爆裂開來!
火勢瞬間蔓延四方,歌女的高台成了唯一清寧之地。
「你和我並無冤讎,所以我不用棺材刀殺你。等七尹客棧全部燒透后我會打掃,你們的骨灰全部都不會浪費。」
言罷,他輕輕拍了兩下空蕩蕩的歸宗窯。
窯身傳來瓮聲瓮氣的迴響,似在抱怨腹中空空照顧不周。
歌女沒想到事情會這般戲謔,凄厲的慘叫瞬間在客棧里驟然激蕩,好似泣血杜鵑一般撩人心神。
她像瘋了一樣冒火往門口沖,撕碎了自己修長拖地的衣裙,眼睛已被濃密的黑煙熏得梨花帶雨。
但這些在安化侍眼中皆無一絲波瀾,他早已看過許多類似的場景,那些想要殺他或者被他所殺的女俠女修,最終的歸宿都是和此刻一般無二的紅粉骷髏。
只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殺一個不相關的百姓,一滴水從脖頸緩緩滑落,不知道是汗還是眼淚。
唱台距離門口並不遠,歌女來到門檻處抬起腳踝,卻發現自己根本跨不過去!
面前的安化侍正抬起一隻手掌,真氣阻隔在客棧門口好似鴻溝天鑒。
身後的火舌已經開始撩撥歌女的身子,她亦是隨著熱浪神色愈發瘋癲!
「你放了他們為何不放過我!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活到今天!憑什麼!」
聲音在門口的真氣上盪起漣漪,她已經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道無形的屏障劃分了陰陽生死,屏障外面的冷血少年便是此間執筆的催命鍾馗。
而他此刻,的的確確就是在催她的命。
安化侍的眼神一直都古井無波,但他很厭惡殺完仇家后慢慢看他們燒完的過程。
他聽著血液被烈火炙烤蒸發的滋啦作響,聽著邊軍們的甲胄鱗片被火燒開的蓬勃掙動,聽著店小二的褂子崩開了一粒紐扣,聽著汗水浸透的刀柄被火舌撩撥出的清脆煙聲。
聽到最後,他忽然聽到了自己那盤熟牛肉被烤焦的噼啪聲。
少年的眼神微微有一絲閃避,晃神間望見歌女竟拿刀砍翻了門檻的木板!
歌女一面發出慘絕人寰的哀嚎,一邊將砍斷的半截門檻兒丟在地上。
她惡狠狠地盯著少年猛跨過去,隨即便聲嘶力竭地哭嚎起來:「這是你定下的規矩,我跨過了門檻兒,你便不能殺我!」
這是你定下的規矩,我跨過了這檻兒,你便不能殺我……
安化侍從未處理過這種狀況,他望著還在火海里掙扎的歌女,恍然間抬起的手掌緩緩放下。
歌女帶著滾滾濃煙衝出了客棧,倒在地上不住地猛烈咳嗽。
客棧內的火還在燒,火舌肆意撩撥著從大門往外吞吐。
安化侍抬起手掌運氣鎖住門臉兒,隨即來到歌女身旁,用真氣驅散了她背上的火焰。
「你出了很多汗,出來得也算及時,應該沒有幾處燒到。你趕緊離開此間,我不知能否瞞過我爺爺,若是被發現了,我可能就沒命活了。」
安化侍喃喃。
歌女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她根本不想和安化侍多待片刻,顫巍巍地起身便往客棧身後的山麓內跑。
安化侍略顯木訥地沒有攔阻,他望著歌女踉踉蹌蹌的艱辛模樣,似乎想到了某些心酸之事般眼角微潤。
「啪嚓——」
他走到不遠處折斷一根樹枝,隨即好似利箭般扎到了歌女跑路的身前。
歌女嚇得呆立當場,安化侍的聲音從後方緩緩傳來。
「拄著走會省力些,既然從我這裡活過來了,就別在它處死得太快。不管是修行界還是江湖裡都是一樣,好就好在沒有道理,壞就壞在太講道理。」
言罷,他不再看向歌女,而是面朝客棧靜靜地等候火勢燒盡。
歌女亦是不敢回頭看他,就這般消失在黝黑山麓的茫茫夜色里。
盞茶時辰過後,遠方主道上緩緩行來一輛輜重馬車。
安化侍見狀竟然微微緊張起來,和之前還活著的那些人一般滿溢懼怕!
他利落起身一掌轟開客棧,抱著歸宗窯不顧濃煙瘴氣便衝進了屋子。
而馬車此時也完全停在了客棧門前,趕車的車夫勒住馬栓,隨即老態龍鍾地下了車轍。
車夫脫下頭上斗笠,露出一張滿是褶皺的消瘦臉龐。
略微謝頂的前額和白髮如瀑的後腦涇渭分明,鷹隼般老辣的眸子和碩大的酒糟紅鼻混不搭調。
兩鬢延綿到下巴的鬍鬚稀疏不剩幾根,卻七根一縷綁成小辮兒略顯精緻。腆著的脹氣肚皮配上九九歸一的腹肌,下方反倒是兩條蝗蟲般扭曲的瘦腿。
他就這般靜靜站在原地,從上到下便滿是自相矛盾。
而就是這樣一位古怪的老者,竟讓安化侍這廝產生了恐懼的念頭!
又是不到盞茶時辰,安化侍滿臉煙熏地走出客棧。
他雙手捧著歸宗窯,罈子的蓋已經蓋好,但依舊有絲絲縷縷的骨灰從縫隙里飄散四方。
「溫爺爺,都已經裝好了。」
此時的安化侍竟然聲音發怯,低著頭不去看老者的面龐,乖乖地打開了馬車馱著的輜重帘子。
溫老面色陰冷地看著他,這讓安化侍有些不寒而慄。
帘子掀開,竟然是碼的整整齊齊的歸宗窯!
每一個大小不一,有的壯如牛犢,有的小若金蟾。
放眼望去足足有近百之數,上面全都貼好日期時辰等詳細註解!
安化侍將手中大壇放在馬車尾端,這裡有數十個歸宗窯亦是滿滿當當,白色的粉末被馬車顛簸地散亂溢出,只不過無人會往骨灰方向做任何揣測。
畢竟這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安化侍將罈子放好,抽出一截封條貼在上面,隨即用硃砂筆緩緩寫下一行醜陋的小篆:
南靖歷一四九年正月初四,亥時,西陵關外七尹客棧。
做好這一切的他如釋重負,重新將馬車帘子放好跳下車轍,站在溫老面前謹慎地恭候。
「做完了?」
「做完了。」
「這次多少人?」
「都是葉家駐紮此關的邊軍,算上店小二一共九個人。」
安化侍戰戰兢兢地應和,他自然而然將藍氏歌女和宋庭玉等四人排除在外,但面前的溫老似乎對此答案並不買賬。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客棧里究竟剛剛有多少人?」
溫老忽然咧嘴一笑,左邊嘴角皺起三旬,和安化侍別無二致。
安化侍望著這個熟悉的微笑渾身戰慄,渾然沒有了客棧里的殺伐果決。
他將腦袋埋在鎖骨下看著自己的褲襠,跟身邊的黝黑棺材一起跪到了地上。
「叔牙爺爺,就是九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