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生不過一碗花粥
安化侍已記不清是何時起喜歡鷗鷺忘機。
每每聽到此曲,必伴有屍山血海,必伴有骨灰成山。
但安化侍從不在意這些,他本就是孤苦伶仃的落魄兒郎,自然不管他人的命苦輕賤。
他想要的只有借曲喝下的三壇屠蘇酒,但眼下捉襟見肘身上已無分文。
好在是,他習慣了貧窮。
樂哉是,他還有鷗鷺忘機可以聽。
他靜靜倚靠在船艙的窗邊,漸漸忘了腦海里的渾噩淤血,漸漸忘了天上劃過的十一顆頭顱,也漸漸忘了正祥街中垂那座叫醒南淮的大墓。
能讓他陶醉的事情不多,能讓他全神貫注的曲子只這麼一首。因此他對此曲向來十分苛刻,哪怕是彈錯一根弄弦,都會令他心緒紊亂出幾分殺意。
而眼下,這曲子的調門兒便是偏的。
他閉氣凝神地聽,能感受到彈奏者微微發顫的手指,能感受到琴弦上阻塞不暢的鬱結。
但他還是沒有忍心打攪,就這般靜靜站在門帘旁邊靜靜地聽,直到最後一個弦音蕩漾出窗方才破門而入。
「你這首鷗鷺忘機火候不到,前兩個樂段還算是勉強湊合,但最後泛音的尾聲收得太不地道。你是不是第二根琴弦出了問題……」
他一邊進門一邊品評,但話還未說完便戛然而止,那隻踏進門檻兒一半的腳也微微停駐。
面前的花魁乍見來客亦是起身迎候,但下一秒瞧清楚了少年的眉眼,一張清秀面龐霎時便失了全部血色!
「怎會是你?」
「你……怎會在此處?」
二人雙雙脫口而出,隨即又好似覺著不妥,氣氛立時尷尬起來。
眼前花魁不是別人,正是安化侍半月前於西陵關七尹客棧放走的藍氏歌女!
不過,眼下不是什麼鵲橋相會,亦不是什麼苟且偷情。安化侍率先回過神來,扛著刀背著棺材便進了船艙暖閣。
「轟隆——」
厚重的棺材舒坦地躺在地上,張開肚皮將鬼徹吞進了自家五臟廟。
安化侍冷漠不語地抓起桌上茶壺,掀開蓋子粗魯地猛灌幾大口。隨即揉揉依舊劇痛的太陽穴,大步流星來到帳幔花床上坐了個大馬金刀。
自從見著了他,藍氏歌女連喘息都異常謹慎。
張順等人在七尹客棧的死相還歷歷在目,她從未見過有人如此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同時還換了幾多玩法。
因此,眼下望著那口棺材,她已感覺脖頸微微窒息。
「你背後的燒傷可還嚴重?」
安化侍對此習以為常,畢竟以往他殺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膽怯。但藍氏歌女卻不敢看他的眸子,只敢盯著他老繭密布的手掌瑟瑟發抖。
「多謝關照,並無大礙。」
這句話說得微微艱辛,能聽出因為緊張而繃緊的麻木聲帶。
「那就好,當初見你順著山麓往南淮方向跑,沒成想還真的能再遇著。你不必對我這般拘謹,我又不是特地跑過來宰殺你,我也是逃難無奈才上了這花船。」
藍氏歌女聞言依舊畏懼:「敢問公子.……為何逃難要來闌秀坊這風月之地?」
安化侍抿起左側嘴角,將纏在後腰的肥碩頭顱解下,好似上供一般擺在了自己身旁。
「喏,都是他告訴我的。」
突兀出現的頭顱是那樣詭異恐怖,藍氏歌女直接便嚇軟了半邊身子!
她的香汗瞬間浸透了身上的衣抹,將那兩團飽滿傲人的輪廓完全凸顯出來!
「你……小公子.……你又去殺人了?」
「他還活著,熱乎的,不信你自己來摸。」
安化侍知道跟她解釋不清,他也不打算跟一個萍水相逢的歌姬去浪費唇舌。
他四下打量一番,最後將眼光落在了那件古琴上。
「方才聽你的琴音滿溢懼怕,你當時應該並不知曉我在外頭,為何會這般恐慌?」
藍氏歌女眼神微微閃躲,指了指古琴上的第二根琴弦。
「上次在七尹客棧離開時走得太急,身上沒有佩帶充足的琴弦。這把琴是這裡的老鴇幫我臨時拼湊的,所以彈奏起來會出很多錯誤。她見我還算有幾分技藝,便給我賞了口飯吃。」
這番答非所問很明顯藏了心事,安化侍又不是傻子,自然也瞧看得出。
「罷了罷了,既然你不想說,我便不去多問。」
安化侍起身扛起棺材,又隨手將肥碩頭顱掛在了腰後頭。
原本殺人奪床的打算就此彌散,當然對安化侍來說人命皆是草芥,能殺便殺了求個清凈安穩。畢竟在他十九年的亡命生涯中,所有遇到的仇家都是這麼看他的,所有他親手砍殺的仇人也是被他如此看待的。
溫叔牙告訴過他,從血泊里撿來的孩子天生就輕賤命薄。
溫叔牙每次打他,也讓他逐漸感受到了人命的輕賤無趣。
因此,即便是躺在死人堆里他依舊能睡得安穩。
因此,即便是隆冬臘月睡在血泊之中,他能感受到的也唯有血液蒸髮帶來的暖意。
但今日不知為何,見到藍氏歌女之後的他只想儘快離開。
可能是花床上的枕頭太軟了睡不習慣,可能是屋子裡的香茗太濃了聞不適應,也可能是鷗鷺忘機跑了太多調門壞了心情。
總之,少年推開了船艙的花簾。
「最後問一句,這城中可有不要錢不用殺人還能過夜的地方,我兜子里沒有銀兩。」
藍氏歌女躲在古琴旁指指南方:「出了闌秀坊進宣德郎衚衕兒,走到盡頭便有一間舊水老祖廟。」
「多謝。」
聲音猶在,人已消失不見。
只剩下一個驚慌失措的歌姬,望著古琴上第二根琴弦靜靜發獃。
半個時辰后,安化侍找到了那座廟。
一路上他看到很多人,有修行者也有江湖裡的知名俠客。大家紛紛朝著正祥街的方向奔走,各展神通上躥下跳好不熱鬧——
東邊來了死魚眼天殘腳專搞倒斗挖墳的南海仙翁。
西邊來了六指魚腸劍挑翻南山巨鼎的遼東老三。
南邊來了睡壇三日醉眼鑄劍砸斷自家胳膊的洛道聊客。
北邊來了溫玉樓上大戰八荒胭脂赤身跺腳直上青雲的順手千楊。
而他這位修為被廢的始作俑者則無人問津,安化侍也樂得清閑自在,推開廟門找個草垛便閉了眼睛。
誰知這般安逸,卻根本睡意皆無。
以前他和溫叔牙在一起,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足之地早已是常事。
但溫叔牙怎麼說也算是自己的骨肉血親,眼下他身無分文舉目無親,不懂得人情冷暖,但已感受到了世態炎涼。
他的肚子開始咕嚕亂叫,這才想起已經好幾日沒有吃過一口乾糧了。
他很想去街上扛刀偷搶,但溫叔牙不准許他這般做。即便是現在他人已不在,安化侍還是記得背後那些深可見骨的傷痕。
他推開廟門望向蒼穹,外面的黑夜還是沒有月亮。
孤單的少年抱著一隻肥碩頭顱數著星星,嘴巴里隨口喃喃皆是以往老叟絮叨的閑話。
「爺爺說過,我是個刀口撿命的窮人。即便站在南平京街口朝四方揮刀,砍死千八百個南來北往的,裡頭也沒有我親爹親娘。」
「爺爺還說過,我的父親曾經是個富人,是朝中大員肱股之臣。但他即便躲進深山老林避世不出,也躲不開那些趨炎附勢的諂媚之輩。」
「爺爺也經常告訴我.……」
「爺爺還說過……」
不知道說到多少句,少年下巴抵在肥碩頭顱的腦門上,總算是糊裡糊塗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被肚子餓醒的少年聞到了一股稀粥的清香。
他睜開眼皮,外面已經隱隱透亮。
藍氏歌女端著一碗鹹蛋花粥,靜靜坐在他的身旁。
那碗粥看起來很滿很沉,顆顆飽滿的米粒溢出粥油的潤光。
那顆鹹蛋透著幾許溏心,帶著幾片薑末好像剛出爐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