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冷月照天下
說完此話的陸潛沒有再多耽擱,畢竟該說的都已經說明白了,多留無益還不如儘早分開。
澹臺夭夭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意,當即也不再阻攔,任由他一去隨風。
那個少年模樣的老成人就這麼緩緩飛向北方,曦光將他的身影照耀得滿是斑斕,他穿雲破霧倏忽不見,只剩下一片氣流渙散驚慌失措的雲卷。
「你的話里都愛她,你的做法我心疼。」
留下淡淡一句話,澹臺夭夭轉回身來馭器前沖,只留下淡淡余香縈繞在天地之間。
時間對每一位生靈都異常公平。
這方大世到處都有疲於奔命的傢伙,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努力生活著,不管是平凡之輩還是修行者,說到底在當下的年歲,過得都實屬不輕鬆。
日子一天天劃過,一年一度的中元之夜漸漸到來。
所謂中元之夜,其實是這方世界周期輪轉的一種月相,每到此時皓月會徹夜消逝,只剩一圈幾乎不見光暈的淡淡外圈,整方世界也籠蓋在無邊無際的龐大黑暗之中。
沒有人知曉中元之月為何會出現,也沒有人知曉究竟是何種存在以什麼目的遮蔽了皓月蒼穹。
大家只知道,這是一年當中最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的夜。
往往這一日,南靖王朝會召開觀燈元夜,皇帝會帶著皇親國戚王公大臣巡街出遊,長公主會在南平京召開最大的游湖賞景吟詩大會,全南靖的子民也對這一夜翹首期盼,完全忘卻了黑暗應有的畏懼與惶恐,只剩下無邊無盡的歡歌笑語,還有直到凌晨的徹夜狂歡。
當然這種行為也僅僅只能出現在南靖王朝,也唯有當初國力鼎盛的南靖王朝有如此底氣,公然反抗上天定下的大暗黑天,轉而將其化為鶯歌燕舞的風月無邊。
只不過,這已然不是現如今的南靖人能享受到的盛況了。
南京能有今日危局,從某種意義上說和一貫的不敬天地有很大關係,諸多飽受戰爭摧殘的子民開始散布謠言,都說是南靖世家的囂張無度惹惱了上蒼,當然這種話也僅僅只能作為謠言流傳,畢竟誰都不能改變既定的悲慘事實。
無論怎麼說,昔年流光江南盛景,如今斷壁殘垣輝煌不再。
中元之夜這天,傀儡皇帝趙星闌早早便離開了龍榻。
他已經很老很老了,若不是身上還披著那身華美的鑲龍袍,任誰看去都會以為他是一截枯木。
今年他已經八十四歲,由於並非是修行者,此刻的他風燭殘年好似一道秸稈,渾身上下都是皺巴巴的老皮,若不是有兩位小太監將其好生攙扶,他根本連行路下床都難以做到。
不過有一點還是沒有變的,那便是他那雙時時刻刻都戰戰兢兢的眼神。
說到底還是有幾分悲涼之意,趙星闌貴為一國之君,做這個傀儡皇帝一生都沒抬起頭過,哪怕到現在垂垂老矣,還是要為把持朝政那兩位的喜怒哀樂而擔驚受怕,這也令他如今晚年過得很不好,看起來像個過街老鼠般時刻神色不定。
「陛下,該吃藥了。」
一旁的小太監為他恭敬端來一碗黑色葯湯,這是他每天都要喝的東西。
趙星闌一見這湯子便氣不打一處來,不過眼底那抹深深的忌憚還是無所遁形,他伸出好似竹節一般乾枯的老手,顫顫巍巍地將葯碗接過,誰知因為手實在是抖得太厲害了,葯湯還沒喝到嘴裡就灑掉一大半。
小太監見狀立刻上前想幫忙,趙星闌卻示意其不用管,倔強端著碗沿往嘴巴里送,可他的手實在是抖得太厲害了,葯湯像噴泉一般淋淋洒洒,最後到了嘴邊更是抖得厲害,因為他的嘴巴也一直都在癲癇。
「皇上.……」
「給我住口!」
「啪嚓——」
趙星闌憤怒地將葯碗摔在了地上,葯碗轉了幾圈后磕掉了一個小角,能看出他真的沒剩下多少氣力。
一眾太監嚇得立刻下跪,口口聲聲說著告饒的話,可趙星闌此時根本聽不進去。
「我做了這麼多年皇帝……難道說真的一件事都不能我做主了嗎!」
「陛下贖罪,這葯是大將軍親自吩咐您喝的,您若是這般砸了,奴才們人頭不保倒是小事情,可若是大將軍知道您沒有好好吃藥,怕是要.……」
「怕什麼,難不成說要砍掉我的腦袋往裡灌嘛!」
趙星闌吼完這句硬氣話后便開始咳嗽,整個人劇烈顫抖好似秋風落葉,哆哆嗦嗦過了好半晌才把氣喘勻,一張枯瘦的老臉也憋得跟紫茄子一般模樣。
小太監很明顯照拂他多年了,見狀滿是疼惜又束手無措,只能跟著唉聲嘆氣連連唏噓。
但凡是在皇宮裡伺候趙星闌的內人,全部都知曉趙星闌心中的悶苦,只不過他們全都是一根藤上的螞蚱,只要那兩位位高權重者心有不快,他們的腦袋就會隨其心意時刻搬家。
趙星闌望著地上的破碗怔怔出神。
他的一張老臉滿是悲愴與憎惡,可這一切都被更加深邃的畏懼與惶恐所掩蓋。
「我愧對趙家列祖列宗……」
趙星闌揮淚泣下,一時間涕泗橫流。
一眾宮女太監見狀也悲從中來,紛紛哭嚎不止好生勸慰,說著保重龍體這種無用的話頭,隨即又極為無奈地給趙星闌新倒了一碗葯湯。
這葯湯是葉崇山親自為趙星闌調製的,按照趙星闌原有的自身命數,遠遠不可能在如此憋屈的深宮之中活這麼久,可葉崇山不想讓他就這麼死了,因此他這條老命也只能這麼狼狽綴著。
「不喝了。」
「陛下.……」
「我說不喝就是不喝了……這輩子都沒真的做過一次決斷,眼下也都不在乎了,讓寡人做一次主見吧。」
趙星闌這話滿溢傷春悲秋之感,一眾太監聞言也未再強迫他,趙星闌望著高天喃喃出言,一時間語氣里滿是對舊時歲月的無盡悵惘。
「今年的中元之夜,照常舉行吧。」
「陛下,可是現如今這.……」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國庫空虛戰事緊張,可南靖朝自開國以來就沒有過真正的黑夜,即便我們沒錢去鋪張,最起碼帶上蠟燭遊街也是好的,我就算是死在太玄御街上,也要讓南靖朝看到光。」
小太監聞言哭得更厲害,很明顯趙星闌心意已決,此刻任是誰來相勸都無濟於事。
他們望著趙星闌的面龐,此刻的趙星闌好似想通了什麼,一張老臉變得稍稍鬆弛,好似有某種程度的解脫之感,卻又飄忽不定進而無法言說。
「煜兒有消息了嗎?」
「回稟陛下,太子自從三月前逃出宮外,至今還未有絲毫下落,大將軍和太師已經派人去尋了,只不過太子並非修行者,混在人群里屬實難找,加之又聰慧機敏,姑且還需要一段時日。」
「罷了罷了,隨他去吧。」
趙星闌擺了擺手,隨即在太監攙扶下坐到了華蓋步輦之上。
「當南靖的皇帝本就不是什麼好事.……他若是能在這方亂世中逍遙快活,倒也不失為一種活法。」
趙星闌感慨后望向北方,小太監心思細膩,知曉他在擔憂誰,當即便拱手繼續稟告。
「陛下,目前長公主還在北江城據守,前線還沒有傳回最新的戰報。」
趙星闌聞言什麼都沒說,只是獃獃地望著北方逐漸熄滅的雲霞,一雙老眼於無盡渾濁中盛滿了蕩漾的塵埃。
「都是紅塵登途客,何必生在帝王家……」
這一天的黃昏時分,一道特殊的聖旨從宮廷中傳揚出去。
之所以說這聖旨特殊,乃是因為這道聖旨是趙星闌親口口諭,沒有摻雜任何其他人的意思,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如此任性妄為。
聖旨的內容也很簡單,只有寥寥幾個字,卻有一番歷盡千帆后的別樣歡快——
「點花燈,照江南。」
且不論葉崇山和澹臺洪燁會怎麼想,中元之月到來的這天黃昏時分,這方天下還有許許多多人在蠢蠢欲動。
南疆,酆都城。
生人勿進棺材鋪子徹底歇業。
這一夜比尋常時候更加歡脫,畢竟對於酆都城內的鬼物來說,越是漆黑無邊的至陰之夜,越是他們欣喜不已的歡慶之時。
「阿寧,將鋪子鑰匙掛在門臉上,我們不回來了。」
安化侍吩咐了一嘴,隨即禿嚕禿嚕又嘬了一大口蔥油拌面。
此時此刻,他和凌虛子師徒倆並排坐在高高的門檻前,望著街上的牛鬼蛇神吃得津津有味。
今日的蔥油拌面破例都加了兩顆煎蛋,長魚寧還特地多炸了一些香噴噴的蔥油,她掛好鑰匙后也坐到了安化侍邊上,四個人靜靜端著四個碗,望著街道大口吃面,除了嘬面聲外沒有其它聲響。
這段日子他們都是這麼度過的,今日即將離開此地前往鬼宗深處,他們還是選擇將五臟廟全部填飽。
將最後一條炸酥的青蔥咽下,長魚寧將四人的碗筷收好,隨即四人起身,緩緩扣上了棺材鋪的大門。
而街上,也出現了四位渾不搭調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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