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我閉上眼,他臨走時候的神情,有著對娘娘病情的擔憂,但眼中的那抹期待又是為了什麽,我不可能不知道。
罷了,罷了。隻要他能不回來踏進這個陷阱,不管是為了誰,都好……
漫長的一個月,終於過去。
我走在長春宮的的回廊上,恍如隔世。
春風迎麵,春花燦爛,宮內靜謐安詳,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可之前那些日子的驚慌恐懼,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裏,恐怕一輩子都消除不了。
“娘娘,媳婦給您請安了。”
“嗯,快起吧。”
我站起來,抬眼看去,笑道:“娘娘今兒個精神很好呢。”
“哎,年紀大了,身子也就不由人,說病就病的,好起來也難。”
“娘娘還年輕著呢,再說爺這些日子天天都在佛堂念經給娘娘祈壽,隻是病去如抽絲,您也別太急,慢慢調養就是。”
“他的孝心我是知道的。”娘娘歎口氣,欲言又止。
我忙把話題轉開,又說笑了片刻,看娘娘精神有些不濟,便起身告辭。
穿過庭院,我忽地頓住腳步。不遠處一個窈窕身影正斜椅著欄杆坐在回廊上。
“福晉?”
我恍過神,笑了笑,繼續前行,不經意的道:“茗薇姑娘好象瘦了很多啊。”
“小薇她前陣子也病了。”玉哥兒笑說,“她那個人啊,平時伶俐的很,可時不時又會犯暈,在山上那會兒,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跌到池塘裏去了,要不是讓四爺救了上來,怕早一命嗚呼了,不過還是受驚著涼,就這樣昏迷了半個月呢。”
“這樣啊……”我淡淡笑著,在太監的扶持下上了馬車。
簾子低垂下來,我收了笑容,閉上眼,眼中酸澀。
仿佛平靜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過了五月節,十三弟大婚的日子到了。
心底其實是隱隱期盼著這個日子的,這天一過,一切都已定論,我知道,以他的性子,就算再怎樣情不自禁,也不可能放任自己……
“主子回府了。”丫頭在門外輕聲稟報。
我應了一聲,天色已經全黑,婚宴早就結束了吧,隨口問:“爺現在在哪兒?”心中尋思是該備消夜還是醒酒茶呢?
“主子進佛堂去了。”
“……吩咐廚房備些點心消夜。”我低聲吩咐,雙手不自覺的握緊了手帕。
緊閉雙眼卻理不清心思淩亂,直到半個多時辰之後,我才站起身,讓丫頭捧著茶點隨我走向佛堂。
佛堂門大開,門口站著秦全兒,見我過來愣了一下,忙上前請安。
“爺還在裏麵?”
“回福晉,主子到練功房去了。”
“哦,那你怎麽還在這兒?”
“主子讓奴才在這兒候著。”
我怔了一下,心潮翻湧,腳步卻有自由意識般邁進佛堂。
腳下似乎踢到了什麽東西,我凝目瞧去,一顆檀木佛珠正滾動著,又撞到了另一顆……
無聲地深吸口氣,我勉強克製住顫抖,讓丫頭留下,獨自轉身朝練功房走去。
剛進了院子,利刃劈風之聲就傳了過來。我仿佛被釘住了腳步,再也移動不了。
閉上眼,卻抗拒不了滿耳充斥著的狂亂的聲音,一下下將我砍得體無完膚,當我以為這種折磨永無休止時,一切歸於寂靜。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又有了力氣,走近窗邊。順著半開的窗戶看進去,他正背對著門靠在牆上,燈火搖曳,映著他腳下的利刃寒光凜凜,他瘦削身影長長的拉在牆上,隨著火光的跳躍而劇烈顫動……
我緊緊咬著下唇,嚐到一絲腥甜。
馬蹄踏著石板路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夜裏散漫開。
我坐在馬車上,雙眼微啟,看著一旁的小薇。
她正閉上眼休息,沒有血色的臉,連嘴唇都是蒼白的,額頭上滲出汗珠,慢慢滑落。
這模樣和下午見到她的時候可是有天壤之別了。
記得下午到十三貝子府去接她時,見到她讓我愣了一下。從上次在宮裏看到她算起,也有兩個月沒見了吧,她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不複原先大病初愈的荏弱,麵色紅潤起來,精神奕奕,更多了一份原先沒有的柔婉嫵媚,整個人象會發光一樣,讓人移不開眼。
這樣的女人,他有可能忘嗎?聽說前陣子他特意找了小薇原來的貼身丫頭送到了貝子府……
任憑心思翻湧輾轉,嘴裏還和她說笑著,談十三的往事,談十三對她的讚譽。
她愣了一愣,然後紅了臉:“他過獎了,過獎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在皇宮呆了這麽久的女人竟還有這樣全不造作的真性情,連我都快要喜歡上她,難怪……
隻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樣的道理她不會不懂吧,男人們要你爭我奪是他們的事兒,可是作為女人,就不該以為自己的位置有多重要……
“是呀,所以我早就決定做胤祥的褲子了。”“衣服可以不穿,褲子總不能不穿吧。”
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答案。或者說,是我們這樣習慣了世俗禮教的束縛、習慣了在男人背後默默跟隨的女人從來不曾有也不敢有的想法,可她竟能堂而皇之的說出來,並且說的理所當然。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邊笑邊看著小薇,終於明白了她的與眾不同到底在哪裏。她的純真、她的溫暖、她的平和,都來源於那隱藏在隨意笑容底下的堅強和自信。
那是我、也是其他皇家女人都不會有的東西。
絕望和認命,讓我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感情噴薄而出,我大笑著,眼淚隨著笑聲流出來……
“嗯……”一旁的小薇突然低低呻吟一聲,把我從回憶裏拉了回來。
她動了動,眉頭緊蹙,臉上現出掩飾不住的痛楚。
隻是,這痛楚是因為她的傷,還是……
夜風將馬車的簾子微微掀了起來,前麵騎著馬的筆挺背影就這樣撞進我眼裏。
那個一直以來泰山崩於前而不變顏色的人,竟在今晚當著眾人的麵,失態了。
小薇的自信給了她眾多的優點,也相應給了她足以致命的缺點。誰不知道老八媳婦是母老虎一個,就算不論地位權勢,單是八福晉的潑辣勁兒也能讓一般人望而生畏,從沒人敢隨便捋虎須,而她竟敢在眾人麵前毫不留情的兩次削了老八媳婦的麵子。真不知道該說她勇敢呢,還是愚蠢。
第一次我幫她解了圍,可第二次,事起倉促,我隻有眼睜睜看著小薇跌下去。
但如果當時能預知後麵的發展,我寧可不顧一切的把小薇拉上來,讓跌下去的人換成我,至少,不會讓他的弱點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展示在那麽多人麵前。
可是我不會預知,所以隻能看著小薇跌下去,看著從門外的人群裏突然衝出一條人影,將滾落在地上的小薇緊緊抱進懷裏。
那瞬間,我的心已經停止跳動,他的臉在眼前放大了無數倍,那眼底的怒火,臉上的驚慌與疼惜,抬起她的手腕的手的小心翼翼的溫柔……
我從不知道他會有這麽多柔軟的情緒,更不知道他的情緒竟能如此赤裸裸的外露,而他的剛毅和她的嬌柔,竟融合的順理成章,他們相互凝視的眼神,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了彼此,再無他人。
在幾乎凝滯的氣氛下一步步走下階梯,我半跪在小薇身旁,“爺,我看小薇可能是傷著骨頭了,還是趕緊宣太醫看看要緊。”
小薇身子微震,看向我的眼中已經沒了剛才的迷離,她側過身子似乎想靠向我,卻又震動了一下,繼續留在他的懷裏。
心底有種情緒在醞釀,“四嫂,我沒想過那麽多有的沒的,隻想認真和胤祥過日子。”言猶在耳,她為什麽還是放不開他?!
“十三弟呢?”我忍不住說,提醒她,也提醒他。
我沒再看小薇,隻是盯住他,想知道她在他心底到底有多大分量,是不是連倫常都可以不顧,連名譽都可以不要,連最親的弟弟都可以舍棄?
所以我沒錯過他仍在看她傷勢的眼中流露的驚醒與掙紮。瞬間出現的那種不顧一切隻想將她擁抱的絕然幾乎讓我崩潰,但最終理智終於接管,他的眼神平靜下來,隻餘一絲痛苦。雖然托著她手腕的手依然溫柔,可我知道他已經回到了四貝勒和胤祥四哥的身份。
風勢漸小,簾子垂落下來,掩蓋了外麵的一切,也掩蓋了我心裏的那道身影。
他的痛苦、他的掙紮、他的溫柔,都是給她的,再不會分給旁的女人一星半點,所以,我隻能放棄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或許四福晉的名分,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多。
“主子,夜深露重,您回房休息吧。”
“嗯,知道了。”
我應了聲,再次看了眼遠處燈火朦朧的窗口。那裏,影影綽綽的現出一個人來。
這夜色、這燈光、這人影,就象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看到的一樣。
別轉頭,朝內房走去,路上經過花園,那張燈結彩的景象已不複見。冷冷清清的空曠空間,讓人完全想不到幾個時辰前這裏還在大宴賓客,笑語喧天。
今天是年氏生的小女兒滿月的日子,府裏大張旗鼓的給辦了滿月酒。席上熱鬧非凡,而年氏更是抱著小格格在眾多女眷中穿梭著,笑聲從院子外麵就能聽到。年氏一向受寵,這次滿月酒更德娘娘定下的,也難怪她會如此得意。今兒晚上特地裝扮了,嬌豔容顏幾乎把所有女眷的光芒蓋盡。但……
“哼。”我在心底冷笑。
她也未免太過高估自己的地位。若不是要為了那次投毒事件粉飾太平,娘娘又怎麽可能做出這種要求,他,更不可能為了一個格格來做這種虛禮。至少,為了她不會。
他心裏到底在意的是誰,即使別人不清楚,我卻不會不知道。小薇受傷的那天晚上,年氏為了博取他的重視,差人攔住要給小薇診治的陸太醫證實自己有孕,盼著他的看望,可等了一夜,也沒盼來他的人。
他一直在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