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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腿羊

  蔡州城


  柳娘在案子前不停忙碌著,努力將粗糲的鹽巴均勻塗抹在肉羊表皮上,不至於還未送去二道案子剖解就腐爛掉。這樣的工作,她已經幹了快一年,熟練而有序,算不上如何繁重,隻是整日揉搓粗糲的鹽巴,還是毫無意外地侵蝕了她的皮膚,以往白皙細膩的身子,現在摸起來就像榆樹皮般幹澀。


  倉監主事已經很久沒有喚她去暖床了。其實去不去暖床,對於柳娘來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丈夫已經死了三年多,自己早就習慣了獨自生活。就是想到不去暖床就換不來那半塊糠餅後,就忍不住忿忿不平,有些氣惱!

  心中有氣,難免手中力氣就使得重了些,手底下的肉羊就哼哼唧唧起來。


  柳娘與其他幾個婦人負責頭案,這道工序是給肉羊們上頭道鹽。肉羊的皮很薄,過水後不緊著抹鹽,便會生出難聞的味道,做出來的醃肉口感就會差一些。做事認真的倉監主事就要求她們必須幹淨利落的抹好頭道鹽,這是確保醃肉品質的關鍵。


  做完這一道,婦人們就會拿鐵鉤掛住肉羊的琵琶骨,交與二道案子去開膛破肚。因為頭案上不見血水糞便,自然是醃肉坊裏難得的好活計。這也是柳娘給倉監主事暖床換來的好處,就像每晚半塊糠餅一樣。


  想到從此沒了的半塊糠餅,柳娘又忍不住心中憤懣,使勁捶打幾下案子上那隻胡亂呻喚的活計。


  心情煩躁的婦人舉起胳膊,用臂彎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抬眼間,卻瞥見了門口剛剛探進頭來的牛二。


  牛二就是倉監主事,是個精明活泛的角色。雖然在衙門裏沒混出什麽大名堂卻神通廣大的緊,不但在庫部司裏八麵玲瓏左右逢源,掌管著這座糧秣倉中的一切事務。暗地裏,也不知有什麽門道兒,居然在這個兵荒馬亂的世道裏,也從不曾短了銀錢和吃食,不但自己吃的腦滿腸肥,還能偷偷給相好的婦人們拿些好處。


  今日裏,牛二還是一如既往地威風凜凜,晃著微胖的身型,捋著三縷鼠須,一邊踱著方步,一邊大聲嗬斥著忙碌的工娘們“你們這班死婆娘莫要偷懶!大王命我庫部司,一旬之內趕製出萬斤醃肉,要是爾等膽敢懈怠錯過交接時日,惹惱大王定斬不饒!”


  一個小小的倉監主事,卻時刻都在替庫部司的公務著想,也充分說明了牛二對大王的忠心!隻是那雙略微泛黃的三角眼,卻始終色眯眯的盯在婦人們的胸脯和屁股上,讓一直表現出恪盡職守的牛主事顯得有些不夠莊重。


  柳娘也在盯著牛二,見他進門後一雙賊目不斷巡梭著其他婦人的身子,卻獨獨不願瞅自己一眼,不禁又讓她想起了從此失去的半塊糠餅。


  婦人總歸是心思窄些的!雖然她們看上去“胸懷壯闊”!

  丟了好處的柳娘看著牛二的賊胚模樣兒,越想越委屈,終於忍不住心中火起,怒向膽邊生,不管不顧的衝著牛二使勁甩了把鹽粒,嘴裏還惡狠狠的罵道“都是些奶不熟的狼羔子!奴家是醃肉的又不是宰羊的,沒來由把死的活的都往我案子上扔?”


  牛二萬萬沒料到柳娘會突然發難,猝不及防間,已被柳娘撒了滿身滿臉的鹽粒。大吃一驚下,忙不迭的後退幾步,一邊拍打著衣衫,一邊不住的咒罵著


  “反了天的瘋婆子,挨千刀的殺才……”


  “你殺你殺,給你殺!……”


  嫉恨交加的柳娘卻毫不退縮,一邊氣咻咻的說著狠話,一邊衝上前去,用健碩的胸脯死死抵住胡四。


  “你自己看看,方才抹勻實了,肉羊身子亂咕湧,青鹽又掉了一地,這活計讓奴家還咋幹?”婦人指指案上的活羊,不依不饒的報怨著。


  牛二被這婦人撒潑一鬧,也是火冒三丈,伸手就推開了柳娘,大聲咒罵道“你管它是死是活,隻管抹了鹽交與二道案子便是,即便水案上有甚紕漏,怎偏要你個瘋婆娘在此囉裏囉嗦?……”


  失了臉麵的牛二,自然沒了繼續摩挲婦人的興致,更不願留在坊裏與這昏了頭的悍婦糾纏,胡亂喝罵幾句後,就憤憤然轉身,拂袖而去。心裏還不停恨恨地暗想“挨千刀的死婆子,二爺遲早把你那兩大坨剜下來做了醃肉……”


  醃肉坊裏的肉羊,都是巡城兵丁和遊獵騎兵們送來的。作坊側院裏專門挖有一個大水塘,四處送來的肉羊都要先丟進水塘裏泡泡,既是為了過水祛祛浮泥,也有專人守在旁邊負責察看死活。已經死了的;過水後就送去頭案醃製。遇到還沒死透的,就需要砸上幾鐵錘後再送過去。


  水塘管事兒本是個恪盡職守的漢子,做起事來一向都是極踏實的,很少出現差錯。偏偏這些日子裏,大王在汴州向朱溫用兵,軍糧催的緊,送來的肉羊又實在太多,堆得層層疊疊滿池子都是,查驗起來,難免就不似往日一般嚴謹,才會漏了隻活羊送去了頭案,還偏偏就分發在存心滋事的柳娘手頭。


  倉監主事牛二,懷揣一肚子邪火走出作坊,正要去尋池塘管事兒的晦氣,卻見一名校尉站在大門外,遠遠的衝著自己招手,定睛一看卻是許存。


  守城校尉許存是蔡州城裏出了名的好人緣,平日裏牛二做些見不得人的營生,進出城門時,可沒少求他行方便,都是在蔡州城裏混生活的,最講究個禮尚往來!今日這位爺兒來了糧秣倉,那是一定要好好款待的。


  倉監主事牛二黑著臉嗬斥一句池塘管事兒“瞎了你的狗眼!死羊活羊都分不清?柳娘案上有隻活羊,還不趕緊滾去拾掇幹淨!”匆匆罵完管事兒,牛二急忙轉身,揚著笑臉跑去大門口迎客。


  牛二出了大門拱手施禮“許校尉,快請快請!”拉著手熱絡的將許存讓進前院主事房。


  如今的“大齊”還是沿襲大唐舊製,有明文規定,庫部司下屬諸軍倉,無令不得擅入,違者軍法從事!於是各倉主事的公事房,為了方便公務往來,均設在遠離倉房的前院。


  兩人分賓主坐定後,許存這才笑意盈盈的說明來意“在下此來是有軍務叨擾,兵部命許某所部,十日後押運糧秣前往汴州城下,今日就需提前典驗清楚,還煩勞牛主事能行個方便!”說著掏出一份文書遞給了牛二。


  “好說好說!”倉監牛二連忙應承著,接過文書查驗無誤後,命人奉上新煮的茶湯,安排許存在主事房裏休息,自己則匆忙去倉裏準備文書所列的糧秣。


  ……


  鹿哥兒以為已經到了陰曹地府。自己一絲不掛的躺在案板上,一個胸脯壯碩的婦人,一邊嘟囔著閑話,一邊往他身上擦著鹽巴。剛剛被泡在池塘裏灌了一肚子涼水,這會兒又被鹽巴搓的渾身發熱,稍稍恢複了一些神智。才試著要動動身體,就見婦人指著自己和一個胖子撒起潑來,吵吵嚷嚷的爭執幾句後,胖子就悻悻然地走了。


  不一會兒,又來了個赤著上身的漢子,進了門就沒好氣的喊著“柳娘,柳娘,活羊在哪?”那婦人頭都不抬,隻是衝著自己努了努嘴。那漢子氣惱地搖搖頭,拎著一把大鐵錘就走了過來,嘴裏還嘟嘟囔囔低聲埋怨著“即便是有活羊,喚俺來拾掇便是,哪值得在倉監大人麵前告惡狀?”


  躺在案子上的鹿哥兒茫然的看著,隻見那漢子走到近前,黑著臉也不再言語,掄起大鐵錘兜頭便向自己砸來!

  鹿哥兒頓時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間踹出一腳,卻正中那人的要害!那漢子猛不防吃了大虧,殺豬般的慘叫一聲,手中大錘也拿捏不住,“哐嘡”砸在了地上。見那漢子掙紮著還想拿錘,鹿哥兒怎敢怠慢,趕緊跳下了案子,搶先一步撿起大鐵錘,狠狠砸在了他的背上,漢子悶哼一聲後就不再動彈。


  柳娘一幫婦人眼見如此變故,慌忙扔下手中活計,衝出門去,扯著嗓子就沒命的大喊著“活羊殺人了,活羊殺人了……”


  主事房裏的許存,耳聽屋外傳來一片嘈雜,卻不知發生了何事,一個縱身來到天井裏。隻見把守倉門的護衛們已紛紛提著刀,急急忙忙的衝進了倉內,遠處還有幾個婦人披頭散發,嘴裏不停叫嚷著“活羊殺人了……”聲音淒厲至極。


  許存也不知倉內有何變故,未及多想,也抽出腰間橫刀,三步並作兩步,跟著護衛們就衝進了醃肉坊。


  ……


  隻見一個渾身赤條條的瘦弱少年,滿身掛滿亮晶晶的鹽粒,已被護衛們圍在了角落。許存環目四望,不禁呆立當場;整個坊裏白花花一片,都是尚未切割的死屍,一股令人無法抑製的惡寒貫徹骨髓,許存心中已然明白。想想昨日自家軍營裏剛剛分發下來的那片鹹肉,陣陣煩惡才上心頭,又卡在了喉嚨……


  平時殺慣了活羊的護衛們,遇此變故並不十分驚慌,正要揮刀去“宰羊”,卻看見了跟著闖進坊裏的這名校尉,也知道他是倉監主事的老熟人許存,護衛們也不好當著外人的麵來做這種活計,一時間愣在原地沒了主意。


  倉監主管牛二已聞訊而來。見到坊中這般場景,原本有些氣惱,正要嗬斥手下趕緊“宰羊”,卻發現許存佇立在坊裏,正望著一排肉案子默默發呆。


  牛二頓時驚得臉色煞白,捶胸頓足地大聲說道“許校尉,隻是兩腿羊鬧事兒而已,你怎的這般莽撞,闖進這坊裏來作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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