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營

  汴州城外

  《小雅·采薇》


  ——先秦佚名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饑載渴。


  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


  尋常百姓的一生,不停奔波勞碌甚至不惜去出生入死,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肚皮,世間最難治的頑疾,無疑就是饑餓!


  孟虎是個出了名的大肚漢!隻要有吃食就可以一直不停地吃。他之所以喜歡許存,很大原因,就是許存知道他肚腸大,總是偷偷多給些吃食給他。以前在蔡州城時,每當孟虎晚上當值,許存總會悄悄塞給他半塊糠餅或是一小把豆菽,為此孟虎心中很是感激。如今,到了汴州戰場,許存就更是仁義了。


  就在剛才,老大和鹿哥兒就把剛分下來的醃肉,一股腦兒都塞給了自己。看著手裏香噴噴的醃肉,孟虎不禁滿懷感激的望向他們。老大卻很奇怪的垂下了頭,鹿哥兒為何還一臉的壞笑?不管他們,有的吃就是好事情!


  孟虎拿衣袖胡亂揩揩鼻涕,繼續埋頭吃了起來。


  不遠處的大樹下,鹿弁坐在石頭上,許存屁股上的傷情尚未痊愈,隻能小心倚靠著大樹而立,為了掩飾尷尬,還擺出一副駐足眺望,高瞻遠矚的模樣。


  草草回應了孟虎投過來的感激眼神後,許存就開始默默思量起來。


  許存一尉是三日前到的汴州,已經拜見過頂頭上司都尉郭璠,被其指派到此處戍衛。


  如今的秦宗權幾乎盡占中原,隻剩下堅守陳州的趙犨和盤踞汴州的朱溫還在苦苦支撐。


  陳州是汴州城的南麵屏障,兩座孤城互為倚靠,使蔡州軍無法合兵一處圍攻城池,秦宗權本欲先打下地狹兵寡的陳州,再一鼓作氣踏平汴州,從而一統中原,卻沒料到趙犨卻是個難啃的硬骨頭,麵對蔡州大軍的數次圍攻,居然就敢據城堅守寧死不降。最可恨的是,每每秦宗權即將破城之際,該死的朱溫便會派軍前去襲擾,讓蔡州軍屢屢功敗垂成。


  恨的睚眥俱裂的秦宗權,就決定轉變策略,繞過陳州,調集重兵開始圍攻汴州城,決意要徹底剿滅宿敵朱溫。


  秦宗權明白,隻要能畢其功於一役,滅了朱老三的宣武軍,小小的陳州自然不足為慮,問鼎中原的王圖霸業指日可待!所以本次圍攻汴州,秦宗權是傾盡全力誌在必得,十餘萬蔡州軍都開到了汴州城下,軍寨連營數十裏。


  雖然蔡州軍來勢洶洶,而鼎鼎大名的朱溫卻絕不是易於之輩,他早年就是黃巢軍中的頭號名將,深諳用兵之道。當年,若不是朱溫投效朝廷陣前倒戈,黃巢也不至於兵敗如山倒。


  如今,朱溫麾下雖然隻有區區兩萬人馬,但都是跟隨他東征西戰多年的強將悍卒,朱溫又是以為人狡詐用兵詭異而著稱,再加上汴州的堅城壁壘,此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許存所部就駐紮在最前沿。前方二裏外就是朱溫右軍前鋒營,近在咫尺炊煙可聞。後方五裏是都尉郭璠的軍寨,據此數十裏的赤崗是主將張晊駐地,也就是說,如果雙方大軍在方圓數十裏的戰線上,偏偏選擇從這裏開戰的話,朱溫軍一個衝陣,許存和這幫弟兄就算全部交代了。甚至連蔡州軍自己的拒馬攔石陣,都擺在了許存身後一裏地外。很顯然,許存這些人就是名副其實的送死隊。


  許存也是久經沙場,對於自己這隊人馬的處境,自然是心知肚明。其實自從駐守在此處的第一天起,他就在思謀著如何才能帶領弟兄們脫離險境的辦法,可惜卻始終一籌莫展。


  佇立樹下思忖良久,收回目光的許存朝不遠處正在吃餅的胡四招了招手,滿嘴糠渣的胡四就猴子般的跑了過來;


  許存麵無表情,指了指對麵不遠處的敵營方向,壓低聲音對胡四說道“老四,咱二人今夜四更摸過去看看,虎子跑不快,弁兒又身子弱就留在這裏接應我們。”


  “摸營!……沒來由的這般拚命作甚?”不等許存說完,胡四就跳將起來,手裏的糠餅都扔在了地上;

  “老子急著想升官不行嘛?”許存一臉煩躁,說罷也不多言,走過去踹了胡四一腳,丟下一句話便轉身就走“今夜四更,樹下會合!”。


  鹿弁起身從地上撿起糠餅,胡亂的拍拍土,塞還給胡四,屁顛屁顛的跟著許存走了,隻留下尖嘴猴腮的胡四,一手拿著餅,一手摩挲著剛被許存踹過的屁股,滿臉狐疑的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


  汴州城,中原大地除東都洛陽外的第一重鎮,地處平原腹地,附近無山無嶺,自古以來都是通商大邑繁華所在。因城池背靠大河而建,為防水患內城就建在了地勢較高處;


  如今初春時節,草木雖已發芽但尚未蔥鬱,今日又正逢三月初一月圓之夜,蒼穹之下無風無雲,皓月當空亮如白晝。


  四更天的大樹下,神情沮喪的胡四瞅了瞅孟虎臉上的幾條鼻涕印,居然比白天還看的清楚,臉色就越發難看起來,終於忍不住心中鬱悶,苦著臉問身邊的許存“老大,你看咱倆今晚還要去……摸營嘛?”“嗯!”見許存隻是不耐煩的答應一聲,顯然是心意已決,斷無收回成命的可能,胡四徹底泄了氣,神情委頓的矮矮身子,如喪考妣。


  “掛甲!”許存毫不理會,自顧自從身後大筐裏,拿出兩套破破爛爛的重甲,扔給了胡四一套。


  重甲造價高昂,一向隻裝備給最精銳的騎兵衝陣所用,本不是許存這種連匹驢子都沒有的送死隊有資格配發的;隻是這兩套破爛不堪的重甲,並非如今精銳騎兵配備的明光鎧,而是前朝的老古董“具裝鎧”;因為太過笨重,百餘年前就已被棄用,半年前在孟州府庫中繳獲後就收入了軍中,好歹也算個戰械,輜重營苦於無處堆放,又不敢隨意丟棄,就隨手扔給了剛來戰場的許存。


  鹿弁和孟虎不敢怠慢,依著許存指點,幫他倆兒掛上了重甲,二人試著原地走了幾步,破破爛爛的重甲哐啷哐啷響個不停,胡四一臉悲苦道“老大,穿著這勞什子,你是怕人家不知道咱要去摸營嘛?”許存懶得理睬,命鹿弁拿起原本裝重甲的柳條大筐,給二人各自背在身上。


  “莫要聒噪,走,隨本校尉前去摸營!”


  汴州城外皎潔的月光下,一高一矮兩個叮當作響的“怪物”,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當值的朱溫前鋒營軍前校尉滿臉疑惑,揉揉眼睛,轉頭問隨行的軍士“可看清楚了?到底是甚勞什子?”“屬下不知,怎的還背著大筐?”身後的軍士伸長脖子,看的也是一頭霧水;“早聽聞秦老賊軍中缺糧,莫不是派人過來,趁夜采集野菜蘑菇充饑?”“咱在此地駐紮半年有餘,沒聽說生有蘑菇啊?”……


  軍前校尉搖搖頭,命身後軍士喚醒所有的當值兵丁,劍拔弩張嚴陣以待。校尉本欲派人過去,將兩個“怪物”擒回來拷問明白,又怕夜間貿然出擊誤中了敵軍埋伏,就依照戍衛預案不等來人靠近,急令弓弩手放箭。


  飛箭破空聲甫一響起,兩個怪物就撲倒在地;待一輪羽箭射盡,卻見兩個怪物在地上摸摸索索,過不一會兒,又搖搖晃晃爬起身來,掉頭往回走去。走出箭弩射程幾步,高個子怪物竟然還轉過身形,向自己所處方向揮手致意。


  等到“怪物”們都走遠了,前方徹底沒了動靜,軍前校尉也沒想明白這是個什麽情況。校尉暗忖此事太過詭異又無戰損,如實上報恐遭上司責罵;猶豫片刻後,校尉這才吩咐隨行軍士,此事不必記入戰報。


  在樹下等待著的鹿弁和孟虎,趕緊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許存和胡四,急忙幫他們卸去了重甲,走了這麽一遭,二人已累的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幾十斤的重甲穿在身上,又來回走這麽長路,著實不是件輕鬆的差事。不等他們喘勻氣息,急性子的孟虎就甕聲甕氣地問道“老大,軍情如何?前去摸營可找到破敵的法子?”“憨貨,破……個鳥……敵啊!”許存一邊伸手擦著汗一邊吭吭哧哧的罵道,隨即又指指兩個大筐裏的羽箭吩咐鹿弁“好生藏起來,咱兄弟們要靠這個保命的。”


  胡四揉著酸痛的瘦腿,忿忿不平的說道“老大,你莫不是讓陳主簿打的失心瘋了?憑這兩筐破羽箭就能打過汴州去了?”許存摟頭就給胡四一巴掌“你娘的才失心瘋了,老子啥時說過要往前打了?”“咱兄弟想活命得想法子往後走!”,聽許存這麽說,孟虎趕緊蹲下身子睜大一雙牛眼追問著“往後走?你要領著俺們造老秦的反啊?”許存被氣的又踹了孟虎一腳“就帶著你們幾個憨貨,能造個什麽反!”


  正幫許存捶肩捏腿的鹿弁,似乎有點明白了他的想法,交換了一下眼神後,就咧嘴和許存一起壞笑起來;孟虎和胡四還是不明就裏,隻是怕許存又來揍人,就躲在遠處狐疑地看著他倆,小聲嘀咕著

  “老大不會真的失心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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