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沉默中瘋狂
除了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之外,這個世界上幾乎就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
有蒙誠這個在要害部門任職的學長居中調度,原本在江春水想來天一般大的問題很快就得以順利解決。
被江鬆撞傷的小姑娘脫離了生命危險,在江春水回到老家後的第五天就從iu轉到了普通病房。盡管在後續的調解當中交警部門表現出了強烈的有利於江春水那方的傾向,但江春水還是依法依規的給足了對方賠償款,甚至於當對方提出那筆原本不用給的精神損害費,江春水也爽快的答應下來。
雖然是意外事故,但肇事者畢竟是自己的父親,而對方因此而受到的身體上的傷害也無可挽回,所以江春水內心深處著實對那一家人深感愧疚。沒錢的時候,總覺得錢是最重要的。但當江春水真正成為一名百萬富翁之後,才發覺,其實很多時候很多東西,並不是用錢就可以彌補的。
在返程之前,江春水刻意約蒙城出來吃了頓飯。除了在處理父親的事故中,這個學長確實幫了大忙的緣故。更重要的是,從這件事情裏,江春水敏銳的發現蒙城所表現出來的人脈和影響力絕不像用在組織部上班就可以解釋得過去的。
一個人牛逼隻有兩種原因,一種是自己牛逼,另一種是站在他後麵的人牛逼。在江春水看來,蒙城顯然屬於後者。
不過江春水很謹慎,一頓飯吃下來除了敘舊就是反反複複的表示感謝,旁的並未多說。隨意去試探一個人的秘密不是一個成熟男人的行事策略,要是他願意說自然會主動提起,既然沒有主動提起,那就隻能說明他不願意或者覺得沒必要。
分別之際,醉眼朦朧的蒙城攬著江春水的肩膀,含糊不清的說道“早點回來,在龍潭你能發揮的空間要比你在左江大得多。”
江春水默然點頭,知道蒙城是在提醒自己回去之後就得抓緊時間辦理調動的手續。
實際上,在老家的這些天,他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之前對於調動的事情,他顧慮更多的是自己仕途發展前景,而現在,對家人的虧欠則開始讓他的想法趨於感性。
報紙上經常報道的那些留守老人在家中過世後許久才被人發現的新聞這段時間時不時的會跳進江春水的腦海裏,雖說父親身體尚還算健康,但意外和疾病從不講道理,江春水完全不敢在這方麵過於自信。
在江春水就調回老家工作的事情,再次征求父親和爺爺的意見時,這對向來什麽事情都喜歡針鋒相對的父子這回的態度卻表現得出奇的一致。
他們並不希望江春水因為家庭的原因而選擇回來工作。
江春水還記得爺爺那天晚上語重心長對自己說的話“你是屬馬的,馬在外麵跑才有吃,關在家裏是不行的。”
老人家的話帶著一股濃鬱的封建迷信的味道,但江春水卻知道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既然存在就必然有他的道理。他捫心自問,一直留在外麵對他來說未嚐不是更好的選擇。如果留在外麵,就正如他之前所分析的那樣,他就能借著距離的由頭徹底打斷同這片故土的牽連,進而開始自己完全嶄新的生活。雖說那樣看起來或許會讓他失去很多東西,但從現實層麵來說,父輩積累的那些東西,實際上也是象征意義多過實際意義。
不破不立,唯有徹底的破,才能真正的立。
但是江春水最終還是改變了初衷,他決定回來。
既然決定回來,那麽這次就是最好的機會。所以即便蒙誠不提醒他,他也會把這件事情當做今年最大的目標去努力。
在老家呆了大半個月,江春水又獨自一人回到了不是故鄉更似故鄉的左江。
坐在那張熟悉的辦公桌後,看著黃新那張熟悉的臉,盡管進門前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江春水還是沒來由的有些緊張。
黃新安靜的坐在對麵,像以往一樣仰躺在椅子上抽著煙,盤旋而上的煙霧將他籠罩其中,像是在原本頗為親密的兩人之間憑空劃出了一道若隱若現的邊界。
江春水這次來是跟黃新匯報調動的事情,回到雙峰之後,江春水再三思量,還是決定跟自己的老領導坦誠相待。雖然按照蒙誠的建議,等調令過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之後再去跟領導匯報會比較穩妥,但江春水覺得那樣做不夠厚道。
黃新這兩年來對他的照顧,大家有目共睹。一聲不吭的就走,江春水做不來那樣的事情。
聽江春水說完,黃新沒急著表態,隻是自顧自的點了一支煙,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拋一支過去給自己最為倚重的下屬。
像是過去了半個世紀那般漫長的時光,黃新終於重新坐直了身體,把燃燒殆盡的煙蒂掐進煙灰缸裏,鄭重其事的問道“想好了?”
江春水點了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
黃新絲毫不掩飾自己失望的情緒,歎息道“就因為你父親那個事?”
江春水再度點頭。
黃新從桌麵上撿起煙盒,掏出一隻叼在嘴上,想了想,又掏了一支隔空拋給了江春水。
“你的心情我理解,為人子女的,平時還好,要父母真出點什麽事,心裏總歸是不好想的。不過”
說到這裏,黃新頓了一下,盯著江春水的眼睛道“為人子女的,孝順難道就真的是陪在他們身邊?我看不見得啊,都說望子成龍望子成龍,要我說,你要真孝順,就應該趁年輕把心思放在事業上,你出息了老人家臉上也有光。你現在回去那邊什麽都得從頭再來,你還年輕,可能覺得沒什麽要緊。但過兩年,你可能就不會那麽想了。這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是未來的時間,但最值錢的就是過去的時間。人生沒有兩個二十歲啊,我勸你還是再想想,多想想,別急著做決定。”
江春水在心底重重的歎了一口氣,黃新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不想他走。不想他走,或許有個人情感的因素在裏麵,但更重要的絕對是因為現在扶貧工作所麵臨的緊張形勢。
新來的縣委書記上任伊始就發出了全縣提前脫貧摘帽的號召。原本三年的工作一下子要在一年之內完成,其中的難度可想而知。江春水剛回來的時候就聽說了,在剛過去的常委會上,副書記就提出了從這個月開始取消雙休的建議,惹得下麵的幹部特別是身處扶貧一線的鄉鎮幹部罵聲一片。
江春水一直在負責扶貧工作,是雙峰政府最熟悉這一塊業務的人。要是他走了,不說扶貧辦會癱瘓,但起碼工作進度也會大受影響。
江春水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沒聽蒙誠的話,事實證明,今天走進這個辦公室,跟黃新提前透露自己要走的想法是一個極其錯誤的選擇。
工作和生活向來難以涇渭分明,但兩者間最深處的界限卻容不得半分混淆。要是誰忽視了公私間的差別,隨之而來必然是頭破血流。年輕人正處在對這個世界還抱有美好想象的階段,他們沒經曆過太多人性反複的悲劇,所以常會把生活與工作混為一談。在工作中樂於付諸感情,更特別害怕因為公事而傷害那些內心深處無比珍惜的情誼。但像黃新這樣的成年人則不同,他們習慣了人情聚散,在公私之間切換的技藝早已爐火純青。對於他們來說,基於工作而產生的情誼不過是生活當中的調味劑。有,很好。沒有,其實也不見得那麽緊要。
所以當聽到江春水要調走的消息時,黃新的心底完全沒有朋友即將離開的那種失落,有的隻是被忤逆、被辜負的憤怒。
他從來沒有把江春水當成過朋友,盡管他希望江春水能把他當成朋友。
上下級之間不可能產生平等的友誼,也不應該產生平等的友誼。他可以同下屬開葷素不忌的玩笑,也可以在酒桌上就著醉意同對方稱兄道弟,甚至在班子會上不遺餘力的幫他爭取利益,但這一切的出發點不是友誼,而是出於雙贏的考量。我幫你不是為了幫你,而是為了幫自己。
黃新始終記得,何斌在一次酒醉後對他說的這句話。話糙理不糙,一句話就道破了禦下的真諦。
黃新對江春水好,但並不希望對方因此而對彼此間的關係作出錯誤的判斷。他為對方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讓對方感恩,進而知恩圖報。
但在這多事之秋、用人之際,江春水竟然要走。在黃新看來,這就有點荒謬了。
出離憤怒邊緣的黃新第一時間找到了何斌,渾然忘記了出門前自己向下屬作出的替對方保密的承諾,添油加醋的把情況向領導做了匯報。
不同於黃新的慌亂和失態,何斌聽完之後隻是微微一笑,並沒有就此發表任何的評論或者意見。就好像是生活在海邊的人碰見了風浪,完全不以為意。
“鎮長,聽小江說,他那邊已經過常委會了,估計最遲這個月底商調函就會過來,您看是不是讓組委再跟他談談?”黃新望著老神在在的何斌,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何斌瞥了黃新一眼,心底不覺將對方看低了幾分。這點事都能慌張成這個樣子,也難怪在鄉鎮熬了十多年還隻是個副科。
“離了誰,地球還不是一樣轉?”
黃新著急道“這扶貧辦都是新手,也就江春水比較熟悉業務,要這檔口他人要是走了,我怕其他人一下子還是難接的上來。”
何斌嗤笑道“這不還有一個月嘛,怕什麽。再說了,就算調令過來,書記不簽字,他也走不成啊。”
黃新聞言大喜,臉上的憂慮一掃而空,下意識的就想拍馬屁。
結果剛說了一句“還是鎮長您高”
何斌一揮手,打斷他,笑罵道“少來!”
——
接下來的一個月,江春水頗有點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的感覺。領導外出應酬再沒叫過他,就連不少本該是由他這個扶貧辦主任負責的工作黃新都轉交給了陸菲處理。
江春水要調走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間成了政府大院裏各個站所臨退休幹部和中老年婦女熱議的話題,江春水在雙峰的處境也變得越發尷尬。
更令江春水抓狂的是,當龍潭發來商調函後,組委竟然說跨市調動沒有先例,不懂怎麽走程序,直接把商調函退給了江春水。
江春水不甘心,找去縣人社局。結果材料倒是收了,結果等了一個月也沒見回複。
江春水連著跑了幾個星期的人社局,對方不是說還在走程序,就是說局長還沒簽字,關鍵每次用的理由還都不雷同,愣是讓江春水深切體會了一把所謂的“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
商調函是有期限的,三個月過時不候。要是在三個月內不能辦妥左江這邊的手續,就得重新再開一次商調函。開商調函必須過人事調度會,為一個人的調動專門召集十四個常委單獨開一次會,隻要是腦袋沒進水的正常人都不會作此妄想。
所以江春水很著急,急得有些亂了方寸。
雙峰鎮黨委班子這段時間以來對他的疏遠已經明確的表明了他們的立場和態度,江春水知道自己原本最大的依仗決然不會再給他任何助力,所以自打跟黃新匯報之後,他就沒想過再去找何斌或者陳勇。
但現在的問題是,在這個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江春水竟然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一個願意幫助他或者說有能力幫助他的人。像黃新、何斌之流,原本是他在這異鄉最信任的良師益友,也是他堅信自己繼續留在左江也可以發光發熱的底氣所在,但現在,卻因為最現實的原因,他們都站到了江春水的對立麵上。
雖千萬人吾往矣,聽起來確實牛逼哄哄,但當真要橫眉冷對千夫指卻需要太大的勇氣。孤立無援的感覺相當難受,但江春水知道自己已然沒了退路。
在領導看來,下屬最重要的品質從來都不是能力,而是忠誠。對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下屬,高高在上的領導從不會介意親手把他打落塵埃。這次調動的事情已經讓他失去了陳勇、何斌、黃新這些人對他的信任,也讓他失去了繼續植根於左江這片土壤茁壯成長的可能性。
現在他麵前剩下的隻有一條路,那就是調回龍潭。調回去,一切都好說,調不回去,一切皆休。
人之所以軟弱,很多時候是因為能選擇的餘地太多,進而因盲目而變得無所適從。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一個人反而能迸發出自己難以想象的能量。
在深刻分析過自己所麵臨的處境之後,江春水越發堅定了想盡一切辦法調回龍潭。他開始像瘋了一樣的到處找關係,像謝君、粟寧群這樣的老領導自然是首選,甚至於隻有一麵之緣的肖恩平,也就是那個兩年前江春水剛通過公務員麵試體檢時,左江縣人社局派去龍潭對他進行政審的考核組組長,他都腆著臉皮找上門去。
但無一例外的,所有人都在這個時候把體製中人表裏不一的特質表現得淋漓盡致。當江春水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每一個人都答應得好好的,讓江春水每一次即將破滅的希望又重新熊熊燃燒起來。但最後,卻沒有一個人主動給過他答複。
反而是當初跟江春水一同考進雙峰鎮,隻在雙峰政府呆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就被抽調去了政府辦,現在更是一路高歌猛進直接調去了市發改局的彭建國最後給他透了個底。
一個高升到市政府要害部門的年輕人打聽起消息來自然要比江春水這樣一直在鄉鎮窩著的人強得多。
在接到江春水的求助電話之後,彭建國就找機會向跟政府辦一位原本關係處的還不錯的副主任打聽了一番。從那名副主任的嘴裏,他了解到,江春水這次的調動之所以處處碰壁,除了雙峰鎮黨委班子故意設置障礙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於,新來的縣委副書記,也就是那位提出要取消周末雙休的“鐵娘子”多次在會上強調在脫貧攻堅任務完成之前要凍結人事,尤其是對扶貧一線的鄉鎮幹部把關甚嚴。在幹部調動上麵,更是定下來“給進不給出”的調調。
在電話裏,彭建國頗為惋惜的勸江春水道“你運氣不好,剛好碰在這麽個節骨眼上。要是商調函早到一個月,估計也就成了。現在,估計難。不行你就再等等。書記不是說今年左江要整體脫貧摘帽嘛,最多也不是到明年你就可以回去了。”
江春水歎了一口氣,知道彭建國所言不虛。隻是到了他這個份上,哪還有退路可言。要是自己背景深厚倒也罷了,大不了就是等到明年,再想辦法讓龍潭那邊開一張商調函過來就是了。但問題在於,他壓根就沒什麽煊赫的背景,這次之所以能夠得到跨市調動的機會,學長蒙誠幫忙是一個方麵,更多的無外乎是運氣因素。走了一回狗屎運,莫名其妙的搭上了縣領導親戚的便車。
運氣不能當飯吃,縣領導也不會有那麽多的親戚年年折騰跨市調動的事情,所以江春水很確信一點,那就是如果要調回去,今年就是自己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
江春水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厚著臉皮請求道“老彭,你在政府辦呆過,跟縣領導熟悉,那個,能不能找機會幫我說說?”
彭建國為難道“老江,不是我不願意幫你,是真幫不到。你讓我幫你打聽點消息還行,要說這麽大個事縣領導肯賣我麵子,我就算答應你了那也是騙你的。說實在的,真不夠那個格。”
盡管知道對方說的是實話,但江春水還是難掩失望的語氣,“哎,我也懂。但還是謝謝你。真的,我問了這麽多人,也就你夠義氣,好歹給我回了個電話。”
彭建國不知如何作答,隻好幹笑了兩聲。
江春水語氣低沉的問道“老彭,你說,我這事就真沒一點辦法了?”
彭建國躊躇了一會,答道“辦法倒是有,說到底也就是縣領導一句話的事情。關鍵是你沒這方麵的關係啊,不說書記縣長,我估計要是你能找到一個常委幫你說話,這事也就妥了。”
找大領導出麵,這辦法江春水不是沒有想過。但正如彭建國所說,辦法是有,但問題是他做不來。這世界上很多東西就是這樣,說起來容易,看起來也不複雜,但真要身體力行卻是難上加難。正如富人泡個牛奶浴並不會自覺奢侈,但窮人卻必須斤斤計較於每一分錢之於自己生活的意義。
掛掉電話之後,江春水獨自一人站在宿舍的陽台上。遠處是日複一日奔騰不息的左江,即便是在濃重的夜幕中,強大如黑暗也無法吞噬其雄偉壯麗的身形。
在這個悲觀的夜晚,江春水突然想起了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貪安穩就沒有自由,要自由就要曆些危險。人生,向來隻有這兩條路。
在抽完第三支煙後,江春水終於下定了那個想了許久卻一直不敢於確認的決定。
這個決定看起來有點瘋狂。但江春水已經不想再繼續沉默,因為沉默到最後往往多隻能落個消亡的下場。
事到如今,或許也隻有瘋狂才是唯一的出路。(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