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贈書
距離春節放假還有幾天,江春水趁著在食堂吃午飯的機會,試探性的跟黃新提了一嘴想提前兩天回去的事情。
往時,外地幹部在假前提前走是很正常的事情,領導也能理解,多數情況下都是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今年有些不同,精準扶貧一啟動,鄉鎮幹部近一年來基本基本上都保持著“周六保證不休息,周日不保證休息”的“連軸轉”的工作狀態。要換了往年,快過春節了,鎮政府早就人去樓空剩不下幾個人正常辦公了,壓根不敢想象會像今年這樣,連主要領導都還兢兢業業的在堅守崗位。
江春水清楚當前的形勢,不然也不會如此費盡心思的找吃飯的時候跟黃新提這一茬。
要是在辦公室裏提請假的事情,就過於鄭重其事了。領導批了還好,要是每批,自己這邊尷尬,無形中也會給領導壓力。
令江春水意外的是,沒等黃新開口,同一桌的何斌就替他應承了下來。
一年下來,江春水沒日沒夜的忙活,通宵加班整材料的次數更是冠絕全鎮。鎮領導明麵上沒說什麽,看哪個幹部付出得多,其實他們心裏都有數。
這快過年了,照顧一下離家遠的同誌,讓人家提前回去,在何斌看來還是應該的。雖然不大符合紀律要求,但法不外乎人情,於情於理說得過去就行了,到了基層還真沒必要時時扣著那些死板的條條框框不放。
得到了鎮長的首肯,黃新自然樂得順水推舟。江春水知曉輕重,交接好工作之後,跟黃新打了個招呼,其他人一個也沒透露,直接就偷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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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速上馳騁七個小時,趕到龍潭縣城時已是下午五點鍾。江春水沒急著回老家,而是直接去了龍潭縣委大院。
江春水是來找人的。蒙誠,一個比江春水大兩屆的學長。大學時因為都是龍潭人的緣故,兩人雖然年齡上差了好幾歲,但一見如故,常在一塊喝酒打球。大學畢業後,蒙誠考上了老家這邊的公務員,江春水留在了鵝城,久而久之也就斷了聯係。
前段時間,江春水聽人說,蒙誠現在龍潭縣委組織部上班,貌似還是某個股室的負責人。江春水當時就問人家要了蒙誠的微信,這次回來找他也是早就約好了的。
組織部主管人事,特別是在副科以下級別的選拔任用中具有極大的話語權。不過江春水這次主動聯係上蒙誠倒沒有太多的想法,自從劉華煊那件事情之後,對調回龍潭工作的事情,江春水就看得淡了,這次回來見蒙誠也就是順路而已。
老朋友過得好,江春水也與有榮焉。
江春水一進縣城就給蒙誠打了電話,等江春水趕到縣委大院,蒙誠已經在門口等住了。
“可以波,都買車了!”江春水一下車,蒙誠就嘖嘖稱奇道。
“代步車。”江春水遞過去一支煙,笑道:“誠哥你咧,現在是開寶馬還是奧迪?”
蒙誠接過煙,由著江春水幫忙點上,搖頭道:“毛啊,你不知道我們龍潭是貧困縣?一個月到手工資就兩千來塊,哪裏買得起那種豪車。”
蒙誠指了指停在大院內的一台大眾朗逸,“喏,那個是我的車,工作六年就攢下那麽台車,你說苦不苦逼?”
蒙誠還是老樣子,牛仔褲連帽衫馬丁靴,潮味十足。跟江春水常見的政府幹部不同,蒙誠蓄著長發,舉手投足之間全然不像是在政府任職的幹部,瞅著似乎更像是四處漂泊的那種街頭藝人。
江春水打開後備箱,從裏麵拿了一盒茶葉出來。茶葉是楊文峰送的,正山小種,純木外盒,光看包裝就知道絕不是什麽便宜貨。
江春水回來得匆忙,加上他也沒有喝茶的習慣,便借花獻佛拿來送人了。
蒙誠沒跟江春水客氣,接過盒子,問道:“晚上回去不?不回去的話就一起宵夜,我等下有個接待,晚飯估計不能陪你吃了。”
江春水搖搖頭,道:“改天吧,今天還要回老家。”
蒙誠沒有惺惺作態的留人,跟江春水閑聊了兩句之後便回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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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家,剛好是飯點。老媽還沒從廣東回來,隻有老爸和爺爺兩個人在家。
江春水之前給老媽打過電話,老媽說廠裏不批假,她有舍不得辭工,估計今年是不會回來過年了的。
小叔他們去了鄰村親戚家吃飯,所以晚飯吃得很簡單,也很安靜。
爺爺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同父親的關係也算不上融洽,三人默不作聲的圍著火爐吃飯,氣氛格外壓抑,攪得江春水都後悔自己應該在縣城吃了飯再回來。
吃完飯,江春水主動負擔起了洗碗的任務。父親一放下碗筷就回了房間,農村不比城市,沒有客廳一說,家裏的電視就裝在父親住的房間。其實江春水知道爺爺很喜歡看電視,但父親陰鷙的性格讓江春水退避三舍,好幾次想自作主張的把電視搬到堂屋裏來,到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爺爺坐在火爐旁烤火,年紀大了受不了一點風寒,更難得有人陪著聊上兩句。江春水上次回家的時候見爺爺用的還是十幾年前的老棉被,硬邦邦的一點也不暖喝,這次專門給他買了一床嶄新的毛絨被回來。
把被子搬進爺爺房裏的時候,老人家沒說什麽,但江春水卻清晰的感受到了老人家心底的欣慰。隻不過老人不善於表達,幾十年如一日的可以維持著的刻板麵容更容不得他在晚輩麵前表現出柔軟的一麵。
江春水擦幹手,搬了條板凳坐到爺爺對麵,習慣性的掏出煙,用火鉗夾了顆火炭點燃。
“抽那麽多煙做什麽,又不是說抽了有什麽好的。”老人瞄了自家孫子一眼,麵無表情的說道。
江春水訕訕的笑了笑,道:“習慣,搞習慣了。”
老人撇了撇嘴,沒有說話。江春水也找不出什麽話題來聊,隻好幹巴巴的隔著一座火爐烤火。
等江春水抽完煙,老人突然起身,到房裏拿了一本書出來,“有空就看看這本書,道理啊,這本書上都說盡了。”
江春水接過來一看,書不像是這些年印刷出來的樣式,可能是放了太久的緣故,一翻動就會散發出一股子濃厚的黴味。書的封麵上用繁體字寫著“昔時賢文”四個字,這本書江春水略有耳聞。據說是中國古代常用的兒童啟蒙書目。集結了中國從古到今的各種格言、諺語,談的多是為人處世的道理。
江春水粗略翻看了一遍,便興致寥寥。
通讀全書,裏麵談到的對人性的認識不難看出是以儒家荀子“性惡論”思想為前提,以冷峻的目光洞察社會人生。
像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勸有錢人、入山不怕傷人虎,隻怕人情兩麵刀等等,把社會諸多方麵的陰暗現象高度概括,冷冰冰地陳列麵前。
道理是那個道理,江春水也不認為書上說的那些道理就已經過時了。但懂不懂道理,懂多少道理和你怎麽去做,怎麽去生活完全是兩回事。
在經曆了那麽多事情之後,江春水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邏輯。在他看來,道理更多的時候隻能作為成功或失敗後的總結或感慨,實際上對於生活的指導作用並不明顯。
壞人不會在腦門上貼上一張“我是壞人,我要害你”的標簽招搖過市。就好比王曉軍,當時在背後使壞的時候又何曾顯露過其猙獰的麵孔?壞人也在成長,而且遠比好人成長得快。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隨風潛入夜,傷害細無聲。
人情世故也不是讀幾本書、聽幾句老人言就能融會貫通、熟能生巧的技藝知識。窮凶惡極的歹人也可能會是一個臥冰求鯉的孝子,而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也難保不會在夜深人靜時向人舉起屠刀。我們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聽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實的,甚至感受到的也有可能是假的。世情複雜,人心更複雜。能讓我在以人為主體的社會中遊刃有餘、閑庭漫步的,不會是道理,也不會是經驗教訓,而隻能是實力!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金身不懼魑魅魍魎。沒有實力做擔保的智慧隻能淪為空中樓閣,外強中幹,經不起一點風吹雨打。
江春水隨手翻了兩頁,剛想丟在一旁,抬頭看見爺爺殷切的目光,隻得作罷,繼續低頭擺出一副愛不釋手的姿態。
老人讀書少,一輩子窩在山旮旯裏更不可能見識到外邊世界的翻天覆地。這本在江春水眼裏不值一哂的兒童啟蒙讀物於他而言已算得上是絕無僅有的隗寶了。
江春水不想讓老人失望,隻好耐著性子往下讀。好不容易等他回房睡覺,他才如釋重負的把書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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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七天假期,江春說過得索然無味。
現如今的年味越發淡薄,大人窩在家裏打牌,小孩窩在家裏看動畫片,一天到晚除了祭神,難得聽到幾聲炮仗聲。
江春水不會打牌,家裏鍋蓋式的衛星電視也接收不了電影頻道的信號,他就隻能刷刷手機看看新聞,偶爾有人過來串門,他就發煙發糖。偶爾碰見熟人,聊天也聊不上幾句話就尷尬收尾。
農村人既自大,又自卑。對他這個讀過大學吃著皇糧的幹部,村裏麵不自覺的就容易表現出疏遠的姿態。
在他們看來,江春水跟他們已經不是同一類人了,那是遲早要飛出去不再回來的天之驕子。他們既想借著鄉裏鄉親的關係跟他套點近乎,好為以後做些鋪墊。又怕對方眼高於頂看不上自己這些泥腿子,自己熱臉貼上冷屁股,自己別扭不說,還給旁人留下嚼舌根子的機會。
所以江春水就成了村裏最奇怪的一個存在,碰到了大家都會笑臉相迎,但那種刻意和隔閡卻總能從那些飽滿的笑臉中溢出來,刺得人越發難受。
回雙峰上班之前,江春水請蒙誠吃了頓飯。吃飯間隙,蒙誠主動問起江春水有沒有調回老家這邊工作的想法。
江春水沒有說想也沒有說不想,隻說跨市調動難度估計會比較大,自己即便有心也是無力,隻能順其自然了。
劉華煊的事情江春水一句都沒提,不是信不過蒙誠,而是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提了也無意義,江春水也就懶得畫蛇添足了。
蒙誠在江春水臨走之前說他會幫著留意,要是有調動的機會他肯定會幫忙。
江春水笑著說那就靠哥你罩著了,要真能回來,以後也能幫你開開車打打下手不是?其實心底不以為意,酒後的保證多是無心之言,江春水對此並不抱太大的希望。
江春水回到雙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送禮。
黃新那裏送的照舊是臘肉和土雞,一回生二回熟,相比第一次收禮時黃新的扭捏作態,這次倒是大大方方的收了下來。
何斌那裏送的是一盒桂龍本地的茶葉,不貴,但勝在包裝精致不掉價。江春水下班前問幫何斌開車的李文政要來鑰匙,直接放在了他的後備箱。為此,何斌晚上還專門打了一通電話過來致謝。
倒是給書記帶的茶葉和土特產一直沒能送出去,江春水打了兩次電話,李勇一次推說不在左江,一次說心意到了就行。江春水知道這禮是送不出去了,雖說心裏有點不舒服,但還是沒有愚蠢的嚐試送第三次。
有些人,你討好不了,哪怕硬擠到人家身邊,那也隻能徒增別人的惡感。即便是表達善意,也是需要看機緣的,可以嚐試但不能勉強。
禮沒送出去,生活還是要繼續。江春水還不至於會認為書記拒絕了自己送的東西就等於排斥了自己這個人,最多也就說明兩人的關係還沒到那個份上而已。
年後事情不多,收假後江春水基本上都泡在村裏,不是在這個村支書家吃飯,就是在那個村主任家裏喝酒。江春水明白,在鄉鎮做工作做得好與壞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跟那些在村裏一言九鼎的村幹部的關係如何,所以隻要有村幹邀約,他都不會拒絕,拉上工作組的人就奔赴戰場,十次有九次是被人扶著回來的。
人,才是最容易被遺忘的物種。人,也是最擅長遺忘的物種。
江春水原本以為工作組少了農建國之後會很不一樣,但事實證明,世界上無論誰都是可以被取代的。起碼現在江春水就不怎麽常想起那個一臉嚴肅偶爾會蹦躂一兩句笑話的老人了。